二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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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沒事﹐我到樓下打檯球﹐球房裡站著個黑鬍子老頭兒﹐中國人﹐老派的中國人﹔我就是愛老派的 ... 李子榮臉上沒有一處不帶著笑意﹐親親熱熱的和西門爵士握了握手。

二馬    作者:老舍    文件:林六呆    提供:城鄉台灣/http://folkdoc.com/ 【第三段】   春天隨著落花走了﹐夏天披著一身的綠葉兒在暖風兒裡跳動著來了。

倫敦也居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著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底什麼樣兒。

街上高楊樹的葉子在陽光底下一動一動的放著一層綠光﹐樓上的藍天四圍掛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這層綠光和白氣叫人覺著心裡非常的痛快﹐可是有一點發燥。

頂可憐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頭上﹐喘吁吁的跟著姑娘們腿底下跑。

街上的車更多了﹐旅行的人們都是四五十個坐著一輛大汽車﹐戴著各色的小紙帽子﹐狼嚎鬼叫的飛跑﹐簡直的要把倫敦擠破了似的。

車站□□□□□□□□□□□避暑的廣告。

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後的躲車馬﹐都好像心裡盤算著怎樣到海岸或鄉下去歇幾天。

姑娘們更顯著漂亮了﹐一個個的把白胳臂露在外面﹐頭上戴著壓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無奇不有的玩藝兒﹐什麼老中國繡花荷包咧﹐什麼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麼駝鳥翎兒咧﹐什麼大朵的鮮蜀菊花咧﹐……坐在公眾汽車的頂上往下看﹐街兩旁好像走著無數的大花蘑菇。

  每逢馬威看到這種熱鬧的光景﹐他的大眼睛裡總含著兩顆熱淚﹐他自言自語的說﹕“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溫都姑娘從五月裡就盤算著到海岸上去歇復﹐每天晚上和母親討論﹐可是始終沒有決定。

母親打算到蘇格蘭去看親戚﹐女兒嫌車費太貴﹐不如到近處海岸多住幾天。

母親改了主意要和女兒到海岸去﹐女兒又覺著上蘇格蘭去的鋒頭比上海岸去的高的多。

母親剛要給在蘇格蘭的親戚寫信﹐女兒又想起來了﹕海岸上比蘇格蘭熱鬧的多。

本來姑娘們的歇夏並不為是歇著﹐是為找個人多的地方歡蹦亂跳的鬧幾天﹕露露新衣裳﹐顯顯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還能露露白腿。

於是母親一句﹐女兒一句﹐本著英國人的獨立精神﹐一人一個主意﹐誰也不肯讓誰﹐越商量雙方的意見越離的遠。

有一天溫都太太說了﹕“瑪力﹗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咱們都走了﹐誰給馬先生作飯呢﹗”(瑪力是溫都姑娘的名字。

)   “叫他們也去歇夏呀﹗”溫都姑娘說﹐臉上的笑渦一動一動的像個小淘氣兒。

  “我問過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溫都太太把“不”字說得特別有力﹐小鼻子尖兒往上指著﹐好像要把棚頂上倒落著的那個蒼蠅哄跑似的──棚頂上恰巧有個蒼蠅。

“ 什麼﹖什麼﹖”瑪力把眼睛睜得連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來了﹕“不歇夏﹖沒聽說過﹗”──英國人真是沒聽說過﹐世界上會有終年幹活﹐不歇工的﹗待了一會兒﹐她噗哧一笑﹐說﹕“那個小馬對我說了﹐他要和我一塊兒上海岸去玩。

我告訴了他﹐我不願和中── 國──人──一塊兒去﹗跟著他去﹐笑話﹗”   “瑪力﹗你不應當那麼頂撞人家﹗說真的﹐他們父子也沒有什麼多大不好的地方﹗”   溫都太太雖然不喜歡中國人﹐可是天生來的有點願意和別人嚼爭理兒﹔別人要說玫瑰是紅的最香﹐她非說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濟也是粉玫瑰頂香﹔其實她早知道粉玫瑰不如紅的香。

  “得啦﹐媽﹗”瑪力把腦袋一歪﹐撇著紅嘴唇說﹕“我知道﹐你愛上那個老馬先生啦﹗你看﹐他給你一筒茶葉﹐一把小茶壺﹗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寶貝﹗看那個老東西的臉﹐老像叫人給打腫了似的﹗瞧他坐在那裡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小馬﹐更討厭﹗沒事兒就問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電影﹐我──”   “他跟你看電影去﹐他老給你買票﹐啊﹖”溫都太太板著臉給了瑪力一句﹗   “我沒叫他給我買票呀﹗我給他錢﹐他不要﹗說起來了﹐媽﹗你還該我六個銅子呢﹐對不對﹐媽﹖”   “明天還你﹐一定﹗”溫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兒﹐真是沒有六個銅子﹕“據我看﹐中國人比咱們還寬宏﹐你看馬老先生給馬威錢的時候﹐老是往手裡一塞﹐沒數過數兒。

馬威給他父親買東西的時候﹐也不逼著命要錢。

再說﹐”溫都太太把腦袋搖了兩搖﹐趕緊用手指肚兒輕輕的按了按腦袋後邊掛著的小髻兒﹕“老馬先生每禮拜給房錢的時候﹐一手把賬條往兜兒裡一塞﹐一手交錢﹐永遠沒問過一個字。

你說──”“那不新新﹗”瑪力笑著說。

  “怎麼﹖”她母親問。

  “倫理是隨經濟狀況變動的。

”瑪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裡﹐腆著胸脯兒﹐頗有點大學教授的派頭﹕“咱們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塊﹐大家花大家的錢﹐和中國人一樣﹔現在經濟制度改變了﹐人人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咱們的道德觀念也就隨著改了﹕人人拿獨立為榮﹐誰的錢是誰的﹐不能有一點兒含忽的地方﹗中國人﹐他們又何嘗比咱們寬宏呢﹗他們的經濟的制度還沒有發展得──”   “這又是打那裡聽來的﹐跟我顯排﹖”溫都太太問。

“不用管我那兒聽來的﹗”瑪力姑娘的藍眼珠一轉﹐歪棱著腦袋噗哧一笑﹕“反正這些話有理﹗有理沒有﹖有理沒有﹖媽﹖”看著她媽媽點了點頭﹐瑪力才接著說﹕“媽﹐不用護著中國人﹐他們要是不討人嫌為什麼電影上﹐戲裡﹐小說上的中國人老是些殺人放火搶女人的呢﹖”   (瑪力姑娘的經濟和倫理的關係是由報紙上看來的﹐她的討厭中國人也全是由報紙上﹐電影上看來的﹐其實她對於經濟與中國人的知識﹐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來的。

也難怪她﹐設若中國不是一團亂糟﹐外國報紙又何從得到這些壞新聞呢﹗)“電影上都不是真事﹗”溫都太太心裡也並不十分愛中國人﹐不過為和女兒辯駁﹐不得不這麼說﹕“我看﹐拿弱國的人打哈哈﹐開玩笑﹐是頂下賤的事﹗”   “啊哈﹐媽媽﹗不是真事﹖篇篇電影是那樣﹐齣齣戲是那樣﹐本本小說是那樣﹐就算有五成謊吧﹐不是還有五成真的嗎﹖”瑪力非要把母親說服了不可﹐往前探著頭問﹕“對不對﹐媽﹖對不對﹖”   溫都太太乾嗽了一聲﹐沒有言語。

心裡正預備別的理由去攻擊女兒。

  客廳的門響了兩聲﹐好像一根麻繩碰在門上一樣。

“拿破侖來了﹐”溫都太太對瑪力說﹕“把它放進來。

”瑪力把門開開﹐拿破侖搖著尾巴跳進來了。

  “拿破侖﹐寶貝兒﹐來﹗幫助我跟她抬杠﹗”溫都太太拍著手叫拿破侖﹕“她沒事兒去聽些臭議論﹐回家來跟咱們露精細﹗是不是﹖寶貝兒﹖”   溫都姑娘沒等拿破侖往裡跑﹐早並著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頂起牛兒來。

她爬著往後退﹐小狗兒就前腿伸平了預備往前撲。

她撅著嘴忽然說﹕“忽﹗”小狗兒往後一蹋腰﹐然後往前一伸脖﹐說﹕“吧﹗”她斜著眼看它﹐它橫著身往前湊﹐輕輕的叼住她的胖手腕。

……鬧了半天﹐瑪力的頭髮也叫小狗給頂亂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沒了﹔然後拿破侖轉回她的身後﹐咬住她的鞋跟兒。

  “媽﹗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來﹐拿破侖不用跟她玩﹗”   瑪力站起來﹐一邊喘﹐一邊理頭髮﹐又握著小白拳頭向拿破侖比畫著。

小狗兒藏在溫都太太的腳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著瑪力。

  瑪力喘過氣兒來﹐又繼續和母親商議旅行的事。

溫都太太還是主張母女分著去歇夏﹐瑪力不幹﹐她不肯給馬家父子作飯。

  “再說﹐我也不會作飯呀﹗是不是﹖媽﹗”   “也該學點兒啦﹗”溫都太太藉機會給女兒一句俏皮的﹗“這麼辦﹕咱們一塊去﹐寫信把多瑞姑姑找來﹐替他們作飯﹐好不好﹖她在鄉下住﹐一定喜歡到城裡來住幾天﹔可是咱們得替她出火車費﹗”   “好吧﹐你給她寫信﹐我出火車費。

”   溫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著鏡子﹐歪著臉﹐用粉撲兒□□□□□□□□□□□到把臉上的粉勻得一星星缺點沒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紙鋼筆墨水都拿來。

把小茶几推到緊靠窗戶﹔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兒拉好﹔然後把鋼筆插在墨水瓶兒裡。

窗外賣蘋果的吆喝了一聲﹐擱下筆﹐掀開窗簾看了看。

又拿起筆來﹐歪著脖﹐先在吃墨紙上畫了幾個小蘋果﹐然後又用中指輕輕的彈筆管兒﹐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畫的小蘋果都陰過去﹔又把筆插在墨水瓶兒裡﹔低著頭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了修指甲﹔把小刀兒放在吃墨紙上﹔又覺得不好﹐把刀子拿起來﹐吹了吹﹐放在信封旁邊。

又拿起筆來﹐又在吃墨紙上彈了幾個墨點兒﹔有幾個墨點彈得不十分圓﹐都慢慢的用筆尖描好。

描完了圓點﹐站起來了﹕“媽﹐你寫吧﹗我去給拿破侖洗個澡﹐好不好﹖”“我還要上街買東西呢﹗”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過來﹕“你怎麼給男朋友寫信的時候﹐一寫就是五六篇呢﹖怪﹗” “誰愛給姑姑寫信呢﹗”瑪力把筆交給母親﹐接過拿破侖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個小髒東西子﹗”   馬老先生在倫敦三四個月所得的經驗﹐並不算很多﹕找著了三四個小中國飯鋪﹐天天去吃頓午飯。

自己能不用馬威領著﹐由鋪子走回家去。

英文長進了不少﹐可是把文法忘了好些﹐因為許多下等英國人說話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沒有一定規律的﹕有時候早晨九點鐘便跑到鋪子去﹐一個人慢條廝理的把窗戶上擺著的古玩都從新擺列一回﹔因為他老看李子榮擺的俗氣﹐不對﹗李子榮跟他說了好幾回﹐東西該怎擺﹐顏色應當怎麼配﹐怎麼才能惹行人的注意……。

他微微的一搖頭﹐作為沒聽見。

  頭一回擺的時候﹐他把東西像抱靈牌似的雙手捧定﹐舌頭伸著一點﹐閉住氣﹐直到把東西擺好才敢呼吸。

擺過兩回﹐膽子漸漸的大了。

有時候故意耍俏﹕端著東西﹐兩眼特意的不瞧著手﹐頗像飯館裡跑堂的端菜那麼飄洒。

遇著李子榮在鋪子的時候﹐他的飄洒勁兒更耍得出神﹔不但手裡端著東西﹐小鬍子嘴還叼著一把小茶壺﹐小鬍子撅撅著﹐斜著眼看李子榮﹐心裡說﹕   “咱是看不起買賣人﹐要真講作買賣﹐咱不比誰不懂行﹐□﹗”   正在得意﹐嘴裡一乾﹐要咳嗽﹔茶壺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兩手急於要救茶壺﹐手裡的一個小瓶﹐兩個盤子﹐也都份外的滑溜﹕李子榮跑過來接住了盤子﹔小瓶兒的脖子細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東西擺好﹐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鋪的窗戶。

他捻著小鬍子向自己剛擺好的東西點了點頭﹐覺得那家古玩鋪的東西和擺列的方法都俗氣﹗可是隔壁那家的買賣確是比自己的強﹐他猜不透﹐是什麼原因﹐只好罵英國人全俗氣﹗隔壁那家的掌櫃的是個又肥又大﹐有腦袋﹐沒頭髮的老傢伙﹗還有個又肥又大﹐有腦袋﹐也有頭髮的(而且頭髮不少)老婦人。

他們好幾次趕著馬老先生套親熱說話﹐馬老先生把頭一扭﹐給他們個小釘子碰。

然後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著碴兒笑﹕“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李子榮勸他好幾回﹐怎麼應當添貨物﹐怎麼應當印些貨物的目錄和說明書﹐怎麼應當不專賣中國貨。

馬老先生酸酸的給了他幾句﹕   “添貨物﹗這些東西還不夠擺半天的呀﹗還不夠眼花的呀﹗”   有時候馬老先生一高興﹐整天的不到鋪子去﹐在家裡給溫都太太種花草什麼的。

她房後的那塊一間屋子大的空地﹐當馬家父子剛到倫敦的時候﹐只長著一片青草﹐和兩棵快死的月季花。

溫都太太最喜歡花草﹐可是沒有工夫去種﹐也捨不得花錢買花秧兒。

她的女兒是永遠在街上買現成的花﹐也不大注意養花這回事。

有一天﹐馬老先生並沒告訴溫都太太﹐在街上買來一捆花秧兒﹕五六棵玫瑰﹐十幾棵桂竹香﹐還有一堆剛出芽的西番蓮根子﹐幾棵沒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葉兒不多﹐而且不見得一定是綠顏色。

  他把花兒堆在牆角兒﹐澆上了兩罐子水﹐然後到廚房把鐵鍬花鏟全搬運出來。

把草地中間用土圍成一個圓崗兒﹐把幾棵玫瑰順著圓圈種上。

圓圈的外邊用桂竹香種成一個十字。

西番蓮全埋在牆根底下。

那些沒什麼希望的菊秧子都插在一進園門的小路兩旁。

種完了花﹐他把鐵鍬什麼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兒拿了一筒水﹐澆了一個過兒。

…… 洗了洗手﹐一聲沒言語回到書房抽了一袋煙。

……跑到鋪子去﹐找了些小木條和麻繩兒﹐連哈帶喘的又跑回來﹐把剛種的花兒全扶上一根木條﹐用麻繩鬆鬆的捆好。

正好捆完了﹐來了一陣小雨﹐他站在那裡呆呆的看著那些花兒﹐在雨水下一點頭一點頭的微動﹔直到頭髮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裡跑。

  溫都太太下午到小院裡放狗﹐慌著忙著跑上樓去﹐眼睛和嘴都張﹕   “馬先生﹗後面的花是你種的呀﹖﹗”   馬老先生把煙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

“嘔﹗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氣﹗怎麼一聲兒不言語﹗多少錢買的花﹖”   “沒花多少錢﹗有些花草看著痛快﹗”馬先生笑著說。

“中國人也愛花兒吧﹖”溫都寡婦問。

──英國人決想不到﹕除了英國人﹐天下還會有懂得愛花的。

  “可不是﹗”馬老先生聽出她的話味來﹐可是不好意思頂撞她﹐只把這三個字說得重一些﹐並且從嘴裡擠出個似笑非笑的笑。

楞了一會兒﹐他又說﹕“自從我妻子去世以後﹐我沒事就種花兒玩。

”想到他的妻子﹐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濕潤了一些。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時候﹐那個小院是一年四季不短花兒的。

  馬老先生讓她坐下﹐兩個談了一點多鐘。

她問馬太太愛穿什麼衣服﹐愛戴什麼帽子。

他問她丈夫愛吃什麼煙﹐作過什麼官。

兩個越說越彼此不了解﹔可是越談越親熱。

他告訴她﹕馬太太愛穿紫寧綢坎肩﹐她沒瞧見過。

她說﹕溫都先生沒作過官﹐他簡直的想不透為什麼一個人不作官。

……晚上溫都姑娘回來﹐她母親沒等她摘了帽子就扯她往後院兒跑。

  “快來﹐瑪力﹗給你點新東西看。

”   “嘔﹗媽媽﹗你怎麼花錢買這麼些個花兒﹖”瑪力說著﹐哈著腰在花上聞了一鼻子。

  “我﹖馬老先生買的﹐種的﹗你老說中國人不好﹐你看──”   “種些花兒也算牙了怎麼出奇了不得呀﹗”瑪力聽說花兒是馬先生種的﹐趕緊的直起腰來﹐不聞了。

  “我是要證明中國人也和文明人一樣的懂得愛花──”“愛花兒不見得就不愛殺人放火呀﹗媽﹐說真的﹐我今天在報紙又看見三張像片﹐都是在上海照來的。

好難看啦﹐媽﹗媽﹗他們把人頭殺下來﹐掛在電線桿子上。

不但是掛著﹐底下還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塊看電影似的看看﹗”瑪力說著﹐臉上都白了一些﹐嘴唇不住的顫﹐忙著跑回屋裡去了。

  後院種上花之後﹐馬老先生又得了個義務差事﹕遇到溫都太太忙的時候﹐他得領著拿破侖上街去散逛。

小後院兒本來是拿破侖遊戲的地方﹐現在種上花兒﹐它最好管閒事﹐看見小蜜蜂兒﹐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兒捉住﹔它這一跳﹐蟲兒是飛了﹐花兒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馬先生因而得著這份美差。

瑪力姑娘勸她母親好幾回﹐不叫老馬帶狗出去。

她聽說中國人吃狗肉﹐萬一老馬一犯饞﹐半道兒上用小刀把拿破侖宰了﹐開開齋﹐可怎麼好﹗“我問過馬老先生﹐他說中國人不吃狗。

”溫都太太板著臉說。

  “我明白你了﹐媽﹗”瑪力成心戲弄她的母親﹕“他愛花兒﹐愛狗﹐就差愛小孩子啦﹗”   (英國普通人以為一個人愛花愛狗愛兒女便是好丈夫。

瑪力的意思是﹕溫都太太愛上老馬啦。

)   溫都寡婦沒言語﹐半惱半笑的瞪了她女兒一眼。

  馬威也勸過他父親不用帶小狗兒出去﹐因為他看見好幾次﹕他父親拉著狗在街上或是空地上轉﹐一群孩子在後面跟著起鬨﹕   “瞧這個老黃臉﹗瞧他的臉﹗又黃又腫﹗……”   一個沒有門牙的黃毛孩子還過去揪馬老先生的衣裳。

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侖就跑﹐成心叫老馬先生追他。

他一追﹐別的孩子全扯著脖子嚷﹕“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樣呀﹗”……“陶馬﹗”──大概那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叫陶馬──“快呀﹗別叫他追上﹗”……“陶馬﹗”一個尖嗓兒的小姑娘﹐頭髮差不多和臉一樣紅﹐喊﹕“好好抱著狗﹐別摔了它﹗”   英國的普通學校裡教歷史是不教中國事的。

知道中國事的人只是到過中國做買賣的﹐傳教的﹔這兩種人對中國人自然沒有好感﹐回國來說中國事兒﹐自然不會往好裡說。

又搭著中國不強﹐海軍不成海軍﹐陸軍不成陸軍﹐怎麼不叫專以海陸軍的好壞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歐洲人看低了﹗再說﹐中國還沒出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家﹐文學家﹐探險家──甚至連在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材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們﹗   馬威勸了父親﹐父親不聽。

他(馬老先生)積攢了好些洋煙畫兒﹐想去賄賂那群小淘氣兒﹔這麼一來﹐小孩子們更鬧得歡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給煙捲畫兒﹗”……“陶馬﹗搶他的狗哇﹗”……   在藍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紅房子裡﹐伊太太下了命令﹕請馬家父子﹐溫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飯。

第一個說“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師。

伊夫人在家庭裡的勢力對於伊牧師是絕對的。

她的兒女﹐(現在都長成人了)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服從她。

兒女是越大越難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麼西洋女子多數挑著老傢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裡出命令﹐乾脆的說﹐她一身全是命令。

她一睜眼﹐──兩隻大黃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腫著一點兒──丈夫﹐女兒﹐兒子全鴉雀無聲﹐屋子裡比法庭還嚴肅一些。

  她長著一部小黑鬍子﹐挺軟挺黑還挺長﹔要不然伊牧師怎不敢留鬍子呢﹐他要是也有鬍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競爭嗎﹗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帶著真結實。

臉上沒什麼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像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兩旁有兩條不淺的小溝﹐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時候﹐(連伊太太有時候也哭一回﹗) 眼淚很容易流到嘴裡去﹐而且是隨流隨乾﹐不佔什麼時間。

她的頭髮已經半白了﹐歇歇鬆鬆的在腦後挽著個髻兒﹐不留神看﹐好像一團絮鞋底子的破乾棉花。

  伊牧師是在天津遇見她的﹐那時候她鼻子旁邊的溝兒已經不淺﹐可是腦後的髻兒還不完全像乾棉花。

伊牧師是急於成家﹐她是不反對有個丈夫﹐於是他們三七二十一的就結了婚。

她的哥哥﹐亞力山大﹐不大喜歡作這門子親﹐他是個買賣人﹐自然看不起講道德說仁義﹐而掙不了多少錢的一個小牧師﹔可是他並沒說什麼﹔看著她臉上的兩條溝兒﹐和頭上那團有名無實的頭髮﹐他心裡說﹕“嫁個人也好﹐管他是牧師不是呢﹗再擱幾年﹐她臉上的溝兒變成河道﹐還許連個牧師也弄不到手呢﹗”這麼一想﹐亞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陣﹐沒對他妹妹說什麼。

到了結婚的那天﹐他還給他們買了一對福建漆瓶。

到如今伊太太看見這對瓶子就說﹕“哥哥多麼有審美的能力﹗這對瓶子至少還不值六七鎊錢﹗”除了這對瓶子﹐亞力山大還給了妹妹四十鎊錢的一張支票。

  他們的兒女(正好一兒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

)都是在中國生的﹐可是都不很會說中國話。

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們一開口就學下等言語──如中國話﹐印度話等等。

──以後絕對不能有高尚的思想。

比如一個中國小孩兒在懷抱裡便說英國話﹐成啦﹐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不會像普通中國人那麼討厭。

反之﹐假如一個英國孩子一學話 的時候就說中國話﹐無論怎樣﹐這孩子也不會有起色﹗英國的茄子用中國水澆﹐還能長得薄皮大肚一兜兒水嗎﹗她不許她的兒女和中國小孩子們一塊兒玩﹐只許他們對中國人說必不可少的那幾句話﹐像是﹕“拿茶來﹗”“去﹗”“一隻小雞﹗”……每句話後面帶著個“﹗”。

  伊牧師不很贊成這個辦法﹐本著他的英國世傳實利主義﹐他很願意叫他的兒女學點中國話﹐將來回國或者也是掙錢的一條道兒。

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戰﹔再說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實利主義的人﹐她不是不許他們說中國話嗎﹐可是她不反對他們學法文呢。

其實伊太太又何嘗看得起法文呢﹔天下還有比英國話再好的﹗英國貴族﹐有學問的人﹐都要學學法文﹐所以她也不情願甘落人後﹔要不然﹐學法文﹖□﹗……她的兒子叫保羅﹐女兒叫凱薩林。

保羅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到英國來唸書﹐到了英國把所知道的那些 中國話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幾句罵街的話。

凱薩林是在中國的外國學校唸書的﹐而且背著母親學了不少中國話﹐拿著字典也能念淺近的中國書。

  …………   “凱﹗”伊太太在廚房下了命令﹕“預備個甜米布丁﹗中國人愛吃米﹗”   “可是中國人不愛吃擱了牛奶和糖的米﹐媽﹗”凱薩林姑娘說。

  “你知道多少中國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著脖子說。

她向來是不許世界上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中國事像她自己知道的那麼多。

什麼駐華公使咧﹐中國文學教授咧﹐她全沒看在眼裡。

她常對伊牧師說﹕(跟別人說總得多費幾句話。

)“馬公使懂得什麼﹖白拉西博士懂得什麼﹖也許他們懂得一點半點的中國事﹐可是咱們才真明白中國人﹐中國人的靈魂﹗”   凱薩林知道母親的脾氣﹐沒說什麼﹐低著頭預備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來了。

  “倆中國人還沒來﹖”亞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亂頭髮底下鼻子上邊找了塊空地親了一親。

  “沒哪﹐進去坐吧。

”伊太太說﹐說完又到廚房去預備飯。

  亞力山大來的目的是在吃飯﹐並不要和伊牧師談天﹐跟個傳教師有什麼可說的。

  伊牧師把煙荷包遞給亞力山大。

  “不﹐謝謝﹐我有──”亞力山大隨手把半尺長的一個金盒子掏出來﹐挑了支呂宋煙遞給伊牧師。

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裡。

噌的一聲劃著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後一凸﹐噗﹗把煙噴出老遠。

看了看煙﹐微微笑了一笑﹐順手把火柴往煙碟兒裡一扔。

  亞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樣高﹐寬肩膀﹐粗脖子﹐禿腦袋﹐一嘴假牙。

兩腮非常的紅﹐老像剛挨過兩個很激烈的□□□□□□□□□□□□□□□□□□□□□□□□□□一手夾著呂宋煙﹐一手在腦門上按著﹐好像想什麼事﹐想了半天﹕   “我說﹐那個中國人叫什麼來著﹖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頭磕腦的那小子。

你明白我的意思﹖”   “張元。

”伊牧師拿那根呂宋煙﹐始終沒點﹐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沒有吃呂宋的本事。

  “對﹗張元﹗我愛那小子﹔你看﹐我告訴你﹕”亞力山大跟著吸了一口煙﹐又噗的一下把煙噴了個滿堂紅﹕“別看他傻頭傻腦的﹐他﹐更聰明。

你看我的中國話有限﹐他又不會英文﹐可是我們辦事非常快當。

你看﹐他進來說‘二千塊﹗’我一點頭﹔他把貨單子遞給我。

我說﹕‘寫名字﹖’他點點頭﹔我把貨單簽了字。

你看﹐完事﹗”說到這裡﹐亞力山大捧著肚子﹐哈哈的樂開了﹐呂宋煙的灰一層一層的全落在地毯上﹐直樂得腦皮和臉蛋一樣紅了﹐才怪不高興的止住。

  伊牧師覺不出有什麼可笑來﹐推了推眼鏡﹐咧著嘴看著地毯上的煙灰。

  馬家父子和溫都太太來了。

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戴著寬沿的草帽。

一進門被呂宋煙嗆的咳嗽了兩聲。

馬老先生手裡捧著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裡好。

馬威把帽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馬老先生才覺得舒坦一點。

  “嘿嘍﹗溫都太太﹗”亞力山大沒等別人說話﹐站起來﹐舉著呂宋煙﹐瓮聲瓮氣的說﹕“有幾年沒看見你了﹗溫都先生好﹖他作什麼買賣呢﹖”   伊太太和凱薩林正進來﹐伊太太忙把哥哥的話接過來﹕“亞力﹗溫都先生已經不在了﹗溫都太太﹗謝謝你來﹗溫都姑娘呢﹖”   “嘿嘍﹗馬先生﹗”亞力山大沒管他妹妹﹐撲過馬老先生來握手﹕“常聽我妹妹說道你們﹗你從上海來的﹖上海的買賣怎麼樣﹖近來鬧很多的亂子﹐是不是﹖北京還是老張管著吧﹖那老傢伙成﹗我告訴你﹐他管東三省這麼些年啦﹐沒鬧過一回排外的風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時候我告訴他﹐不用管──”   “亞力﹗飯好了﹐請到飯廳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氣喊﹔不然﹐簡直的壓不過去他哥哥的聲音。

  “怎麼著﹖飯得了﹖有什麼喝的沒有﹖”亞力山大把呂宋煙扔下﹐跟著大家走出客廳來。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著脖子說。

──她愛她的哥哥﹐又有點怕他﹐不然﹐她連啤酒也不預備。

  大家都坐好了﹐亞力山大又嚷起來了﹕“至不濟還不來瓶香檳﹗”   英國人本來是最講規矩的﹐亞力山大少年的時候也是規矩禮道一點不差﹔自從到中國作買賣﹐他覺得對中國人不屑於講禮貌﹐對他手下的中國人永遠是吹鬍子瞪眼睛﹐所以現在要改也改不了啦。

因為他這麼亂嚷不客氣﹐許多的老朋友現在全不理他了﹔這是他肯上伊牧師家來吃飯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處受歡迎﹐他那肯到這裡來受罪﹐喝薑汁啤酒﹗“伊太太﹐保羅呢﹖”溫都太太問。

  “他到鄉下去啦﹐還沒回來。

”伊太太說﹐跟著用鼻子一指伊牧師﹕“伊牧師﹐禱告謝飯﹗”   伊牧師從心裡膩煩亞力山大﹐始終沒什麼說話﹐現在他得著機會﹐沒結沒完的禱告﹔他準知道亞力山大不願意﹐成心叫他多餓一會兒。

亞力山大睜開好幾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裡一個勁兒罵伊牧師。

伊牧師剛說“阿門﹗”他就把瓶子抓起來﹐替大家斟起來﹐一邊斟酒一邊問馬老先生﹕“看英國怎樣﹖”   “美極了﹗”馬老先生近來跟溫都太太學的﹐什麼問題全答以﹕好極了﹗美極了﹗對極了﹗……“什麼意思﹖美﹖”亞力山大透著有點糊塗﹐他心裡想不到什麼叫做美﹐除非告訴他“美”值多少錢一斤。

他知道古玩鋪的大彩瓶美﹐展覽會的畫兒美﹐因為都號著價碼。

  “啊﹖”馬老先生不知說什麼好﹐翻了翻白眼。

  “亞力﹗”伊太太說﹕“遞給溫都太太鹽瓶兒﹗”“對不起﹗”亞力山大把鹽瓶抓起來送給溫都太太﹐就手兒差點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馬威﹐你愛吃肥的﹐還是愛吃瘦的﹖”伊姑娘問。

  伊太太沒等馬威說話﹐梗脖子說﹕“中國人都愛吃肥的﹗”跟著一手用叉子按著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著一點﹐一條眉毛往上挑著﹐好像要把誰殺了的神氣。

  “好極了﹗”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個溫都太太的字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說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來了。

  “你能吃這個呀﹖”伊姑娘問馬威。

  “可以﹐”馬威向她一笑。

  “中國人沒有不愛吃米的﹐是不是﹖馬先生﹗”伊太太看著凱薩林﹐問馬先生。

  “對極了﹗”馬老先生點著頭說。

  亞力山大笑開了﹐笑得紅臉蛋全變紫了。

沒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沒管他﹐直笑到嘴咧的有點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沒敢往嘴裡送。

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伸著脖子半天沒轉眼珠﹐似乎是要暈過去。

  “要點涼水吧﹖”伊姑娘問馬威。

馬威點了點頭。

  “你也要點涼水﹖”溫都太太很親熱的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還伸著脖子﹐極不自然的向溫都太太一笑。

亞力山大又樂起來了。

  “亞力﹗再來一點布丁﹖”伊太太斜著眼問。

  伊牧師沒言語﹐慢慢的給馬家父子倒了兩碗涼水。

他們一口布丁﹐一口涼水﹐算是把這場罪忍過去了。

“我說個笑話﹗”亞力山大對大夥兒說﹐一點沒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溫都太太用小手輕輕的拍了幾下﹐歡迎亞力山大說笑話。

  馬老先生見她鼓掌﹐忙著說了好幾個﹕“好極了﹗”“那年我到北京﹐”亞力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兒裡﹐兩腿一直伸出去﹐脊樑在椅子背上放平了。

“我告訴你們﹐北京﹐窮地方﹗一個大鋪子沒有﹐一個工廠沒有﹐街上挺髒﹗有人告訴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來﹔髒和美攙不到一塊﹗明白我的意思﹖”   “凱﹗”伊太太看見馬威的臉有點發紅﹐趕緊說﹕“你帶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書房﹐回來咱們在客廳裡喝咖啡。

保羅蒐集了不少的書籍﹐他的書房簡直是個小圖書館﹐馬威﹐你同凱去看看。

”   “你聽呀﹗”亞力山大有點不願意的樣子﹕“我住在北京飯店﹐真叫好地方﹐你說喝酒﹐打檯球﹐跳舞﹐賭錢﹐全行﹗北京只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吃完飯沒事﹐我到樓下打檯球﹐球房裡站著個黑鬍子老頭兒﹐中國人﹐老派的中國人﹔我就是愛老派的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著鬍子嘴一笑。

我心裡說﹐這個老傢伙倒怪有意思的。

我打完球﹐他還在那裡站著。

我過去問他﹐用中國話問的﹐‘喝酒不喝﹖’”亞力山大說這四個中國字的時候﹐脖子一仰﹐把拳頭擱在嘴上﹐閉著眼﹐嘴裡□□□□□□□□□□□□□□□□。

  伊太太乘著他學中國人的機會﹐趕緊說﹕“請到客廳坐吧﹗”   伊牧師忙著站起來去開門﹐亞力山大奔過馬老先生去﹐想繼續說他的笑話。

溫都太太很想聽到過中國的人說中國事﹐對亞力山大說﹕   “到客廳裡去說﹐叫大家聽。

”   “溫都太太﹐你的黃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設盡方法想打斷亞力山大的笑話。

  “好看極了﹗”老馬給伊太太補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廳﹐伊太太給他們倒咖啡。

  伊牧師笑著對溫都太太說﹕“聽話匣子吧﹖愛聽什麼片子﹖”   “好極了﹗可是請等蘭茉先生說完了笑話。

”(蘭茉是亞力山大的姓。

)   伊牧師無法﹐端起咖啡坐下了。

亞力山大嗽了兩聲﹐繼續說他的笑話﹐心裡十分高興。

  “溫都太太﹐你看﹐我問他喝酒不喝﹐他點了點頭﹐又笑了。

我在前頭走﹐他在後面跟著﹐像個老狗──”“亞力﹐遞給溫都太太一個──﹐溫都太太﹐愛吃蘋果﹐還是香蕉﹖”   亞力山大把果碟子遞給她﹐馬不停蹄的往下說﹕“‘你喝什麼﹖’我說。

‘你喝什麼﹖’他說。

‘我喝灰色劑﹐’我說。

‘我陪著﹐’他說。

我們一對一個的喝起來了﹐老傢伙真成﹐陪著我喝了五個﹐一點不含忽﹗”   “哈哈﹐蘭茉先生﹐你在中國敢情教給人家中國人喝灰色劑呀﹗”溫都太太笑著說。

  伊牧師和伊太太一齊想張嘴說話﹐把亞力山大的笑話岔過去﹔可是兩個人同時開口﹐誰也沒聽出誰的話來﹐亞力山大乘著機會又說下去了﹕“喝完了酒﹐更新新了﹐那個老傢伙給了酒錢。

會了賬﹐他可開了口啦﹐問我上海賽馬的馬票怎麼買﹐還是一定求我給他買﹐你們中國人都好賭錢﹐是不是﹖”他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嘴裡嚼著一點香蕉﹐低聲兒說﹕“教給人家賽馬賭錢﹐還說人家──”   她還沒說完﹐伊牧師說﹕“溫都太太﹐張伯倫牧師還在──”   伊太太也開了口﹕“馬先生﹐你禮拜到那裡作禮拜去呢﹖”   亞力山大一口跟著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話越可笑﹔結果﹐哈哈的樂起來了。

  在保羅的書房裡﹐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轉椅上﹐馬威站在書架前面看﹕書架裡大概有二三十本書﹐莎士比亞的全集已經佔去十五六本。

牆上掛著三四張彩印的名畫﹐都是保羅由小市上六個銅子一張買來的。

書架旁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根鴉片煙槍﹐一對新小腳兒鞋﹐一個破三彩鼻煙壺兒﹐和一對半繡花的舊荷包。

  保羅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國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給他們些中國東西看。

每逢朋友來的時候﹐他總是把這幾件寶貝編成一套說詞﹕裹著小腳兒抽鴉片﹐這是裝鴉片的小壺﹐這是裝小壺之荷包。

好在英國小孩子不懂得中國事﹐他怎說怎好。

  “這就是保羅的收藏啊﹖”馬威回過身來向凱薩林笑著說。

伊姑娘點了點頭。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像她父親﹐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兒小。

頭髮和她母親的一樣多﹐因為她沒有她媽媽那樣高大的身量﹐這一腦袋頭髮好像把她的全身全壓得不輕俏了。

可是她並不難看﹐尤其是坐著的時候﹐小脊樑一挺﹐帶光的黃頭髮往後垂著﹐頗有一點東方婦女的靜美。

說話的時候﹐嘴唇上老帶著點笑意﹐可是不常笑出來。

兩隻手特別肥潤好看﹐不時的抬起來攏攏腦後的長頭髮。

  “馬威﹐你在英國還舒服吧﹖”伊姑娘看著他問。

“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馬威低頭擺弄桌上那個小煙壺﹐待了半天才說﹕“英國人對待我們的態度﹐我不很注意。

父親的事業可是──我一想起來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國叫慣了她 姐姐﹐現在還改不過來﹕“中國人的脾氣﹐看不起買賣人﹐父親簡直的對作買賣一點不經心﹗現在我們指著這個鋪子吃飯﹐不經心成嗎﹗我的話﹐他不聽﹔李子榮的話﹐他也不聽。

他能一天不到鋪子去﹐給溫都太太種花草。

到鋪子去的時候﹐一聽照顧主兒誇獎中國東西﹐他就能白給人家點什麼。

伯父留下的那點錢﹐我們來了這麼幾個月﹐已經花了二百多鎊。

他今天請人吃飯﹐明天請人喝酒﹐姐姐﹐你看這不糟心嗎﹗自要人家一說中國人好﹐他非請人家吃飯不可﹔人家再一誇他的飯好﹐得﹐非請第二回不可。

這還不提﹐人家問他什麼﹐他老順著人家的意思爬﹕普通英國人知道的中國事沒有一件是好的﹐ 他們最喜把這些壞事在中國人嘴裡證明瞭。

比如人家問他有幾個妻子﹐他說‘五六個﹗’我一問他﹐他急扯白臉的說﹕‘人家信中國人都有好幾個妻子﹐為什麼不隨著他們說﹐討他們的喜歡﹗’有些個老頭兒老太太都把他愛成寶貝似的﹐因為他老隨著他們的意思說話嗎﹗   “那天高耳將軍講演英國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請父親去聽。

高耳將軍講到半中腰﹐指著我父親說﹕‘英國兵要老在中國﹐是不是中國人的福氣造化﹖我們問問中國人﹐馬先生﹐你說──’好﹐父親站起來規規矩矩的說﹕ ‘歡迎英國兵﹗’“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訴他﹐中國衣裳好看。

他第二天穿上綢子大褂滿街上走﹐招得一群小孩子在後面叫他Chink﹗他要是自動的穿中國衣裳也本來沒有什麼﹔不是﹐他只是為穿上討那位老太婆的喜歡。

姐姐﹐你知道﹐我父親那一輩的中國人是被外國人打怕了﹐一聽外國人誇獎他們幾句﹐他們覺得非常的光榮。

他連一釘點國家觀念也沒有﹐沒有──”伊姑娘笑著嘆了一口氣。

  “國家主義。

姐姐﹐只有國家主義能救中國﹗我不贊成中國人﹐像日本人一樣﹐造大砲飛艇和一切殺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砲飛艇就是文明的表現﹗普通的英國人全咧著嘴笑我們﹐因為我們的陸海軍不成。

我們打算抬起頭來﹐非打一回不可﹗──這個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們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腳﹗”   “馬威﹗”伊姑娘拉住馬威的手﹕“馬威﹗好好的念書﹐不用管別的﹗我知道你的苦處﹐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國就變好了嗎﹖不能﹗當國家亂的時候﹐沒人跟你表同情。

你就是把嘴說破了﹐告訴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我們是古國﹐古國變新了是不容易的﹐你們應當跟我們表同情呀﹐不應當借火打劫呀﹗’這不是白饒嗎﹗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譏笑你﹐國與國的關係本來是你死我活的事。

除非你們自己把國變好了﹐變強了﹐沒人看得起你﹐沒人跟你講交情。

馬威﹐聽我的話﹐只有唸書能救國﹔中國不但短大砲飛艇﹐也短各樣的人材﹔除了你成了個人材﹐你不配說什麼救國不救國﹗﹗現在你總算有這個機會到外國來﹐看看外國的錯處﹐看看自己國家的錯處﹐──咱們都有錯處﹐是不是﹖──然後冷靜的想一想。

不必因著外面的些個刺激﹐便瞎生氣。

英國的危險是英國人不唸書﹔看保羅的這幾本破書﹐我媽媽居然有臉叫你來看﹔可是﹐英國真有幾位真唸書的﹐真人材﹔這幾個真人材便叫英國站得住腳。

一個人發明瞭治霍亂的藥﹐全國的人﹐全世界的人﹐便隨著享福。

一個人發明瞭電話﹐全世界的人跟著享受。

從一有世界直到世界消滅的那天﹐人類是不能平等的﹐永遠是普通人隨著幾個真人物腳後頭走。

中國人的毛病也是不唸書﹐中國所以不如英國的﹐就是連一個真唸書的人物也沒有。

馬威﹐不用瞎著急﹐唸書﹐只有唸書﹗你念什麼﹖商業﹐好﹐只有你能真明白商業﹐你才能幫助你的同胞和外國商人競爭﹗至於馬老先生﹐你和 李子榮應當強迫他幹﹗我知道你的難處﹐你一方面要顧著你們的孝道﹐一方面又看著眼前的危險﹔可是二者不可得兼﹐從英國人眼中看﹐避危險比糊塗的講孝道好﹗我生在中國﹐我可以說我知道一點中國事﹔我是個英國人﹐我又可以說我明白英國事﹔拿兩國不同的地方比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個很明確妥當的結論。

馬威﹐你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請找我來﹐我要是不能幫助你﹐至少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

“你看﹐馬威﹗我在家裡也不十分快樂﹕父母和我說不到一塊兒﹐兄弟更不用提﹔可是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 作完了事﹐念我的書﹐也就不黨得有什麼苦惱啦﹗人生﹐據我看﹐只有兩件快活事﹕用自己的知識﹐和得知識﹗”   說到這裡﹐凱薩林又微微的一笑。

  “馬威﹗”她很親熱的說﹕“我還要多學一點中文﹐咱們倆交換好不好﹖你教我中文﹐我教你英文﹐可是──”她用手攏了攏頭髮﹐想了一會兒﹕“在什麼地方呢﹖我不願意叫你常上這兒來﹐實在告訴你說﹐母親不喜歡中國人﹗上你那裡去﹖你們──”   “我們倒有間小書房﹐”馬威趕緊接過來說﹕“可是叫你來回跑道兒﹐未免──”   “那倒不要緊﹐因為我常上博物院去唸書﹐離你們那裡不遠。

等等﹐我還得想想﹔這麼著吧﹐你聽我的信吧﹗”   談到念英文﹐凱薩林又告訴了馬威許多應念的書籍﹐又告訴他怎麼到圖書館去借書的方法。

  “馬威﹐咱們該到客廳瞧瞧去啦。

”   “姐姐﹐我謝謝你﹐咱們這一談﹐叫我心裡痛快多了﹗”馬威低聲兒說。

  凱薩林沒言語﹐微微的笑了笑。

  伊太太和溫都寡婦的腦門兒差不多都擠到一塊了。

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蓋兒上放著﹐右手在肩膀那溜兒向溫都寡婦指著﹔好幾回差一點戳著溫都的小尖鼻子。

溫都太太的小鼻子聳著一點﹐小嘴兒張著﹐腦袋隨著伊太太的手指頭上下左右的動﹐好像要咬伊太太的手。

兩位嘁嘁喳喳的說﹐沒人知道她們說的是什麼。

  亞力山大坐在椅子上﹐兩隻大腳伸出多遠﹐手裡的呂宋煙已經慢慢的自己燒滅了。

他的兩眼閉著﹐臉蛋兒份外的紅﹐嘴裡哧呼哧呼的直響。

  馬老先生和伊牧師低聲的談﹐伊牧師的眼鏡已經快由鼻子上溜下來了。

  伊姑娘和馬威進來﹐伊太太忙著讓馬威喝咖啡。

伊姑娘坐在溫都太太邊旁﹐加入她們的談話。

  亞力山大的呼聲越來越響﹐特嚕一聲﹐把自己嚇醒了﹕“誰打呼來著﹖”他眨巴著眼睛問。

  這一問﹐大家全笑了﹔連他妹妹都笑得腦後的亂頭髮直顫動。

他自己也明白過來﹐也笑開了﹐比別人笑的聲音都高著一個調門兒。

  “我說﹐馬先生﹐喝兩盅去﹗”亞力山大扶著馬老先生的肩膀說﹕“伊牧師﹐你也去﹐是不是﹖”   伊牧師推了推眼鏡﹐看著伊太太。

  “伊牧師還有事呢﹗”伊太太說﹕“你和馬先生去吧﹐你可不許把馬先生灌醉了﹐聽見沒有﹖”   亞力山大向馬先生一擠眼﹐沒說什麼。

  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來對馬威說﹕“你同溫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是一盅﹐不多喝﹔我老沒喝酒啦﹗”   馬威沒言語﹐看了看凱薩林。

  亞力山大跟他外甥女親了個嘴﹐一把拉住馬先生的胳臂﹕“咱們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說了聲“再見﹐”並沒站起來。

伊牧師把他們送到門口。

  “你真不去﹖”在門口亞力山大問。

  “不﹗”伊牧師說﹐然後向馬先生﹕“一半天見﹐還有事跟你商議呢﹗”   兩個人出了藍加司特街﹐過了馬路﹐順著公園的鐵欄杆往西走。

正是夏天日長﹐街上還不很黑﹐公園裡人還很多。

公園裡的樹葉真是連半個黃的也沒有﹐花池裡的晚鬱金香開得像一片金紅的晚霞。

池子邊上﹐挨著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像剛下的雪﹐叫人看著心中涼快了好多。

隔著樹林﹐還看得見遠遠的一片水﹐一群白鷗上下的飛。

水的那邊奏著軍樂﹐隔著樹葉﹐有時候看見樂人的紅軍衣。

涼風兒吹過來﹐軍樂的聲音隨著一陣陣的送到耳邊。

天上沒有什麼雲彩﹐只有西邊的樹上掛著一層淡霞﹐一條兒白﹐一條兒紅﹐和公園中的姑娘們的帽子一樣花哨。

  公園對面的旅館全開著窗子﹐支著白地粉條﹐或是綠條的簾子﹐簾子底下有的坐著露胳臂的姑娘﹐端著茶碗﹐賞玩著公園的晚景。

  馬老先生看看公園﹐看看對面的花簾子﹐一個勁點頭誇好。

心中好像有點詩意﹐可是始終作不成一句﹐因為他向來沒作過詩。

  亞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時候向著公園裡的男女一冷笑。

看見了皇后門街把口的一個酒館﹐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馬老先生一努嘴。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酒館外面一個瘸子拉著提琴要錢﹐亞力山大一扭頭作為沒看見。

一個白鬍子老頭撅著嘴喊﹕“晚報──﹗晚報﹗”亞力山大買了一張夾在胳臂底下。

  進了門﹐男男女女全在櫃檯前面擠滿了。

一人手裡端著杯酒﹐一邊說笑一邊喝。

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在人群裡擠﹐臉蛋紅著﹐問大夥兒﹕“看見我的孩子沒有﹖”她只顧喝酒﹐不知道什麼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

亞力山大等著這個老太太跑出去﹐拉著馬先生進了裡面的雅座。

  雅座裡三面圍牆全是椅子﹐中間有一塊地毯﹐地毯上一張鑲玻璃心的方桌﹐桌子旁邊有一架深紫色的鋼琴。

幾個老頭子﹐一人抱著一個牆角﹐閉著眼吸煙﹐酒杯在手裡托著。

一個又胖又高的婦人﹐眼睛已經喝紅﹐搖著腦袋﹐正打鋼琴。

她的旁邊站著個臉紅鬍子黃的傢伙﹐舉著酒杯﹐張著大嘴﹐(嘴裡只有三四個黑而危險的牙。

)高唱軍歌。

他的聲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調子和鋼琴一點不發生關係。

看見馬先生進來﹐那個彈琴的婦人臉上忽然一紅﹐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聳﹐說﹕“喝﹗老天爺﹗來了個 Chink﹗”說完﹐一抓頭﹐彈得更歡了﹐大胖腿在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響。

那個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氣酒。

四犄角的老頭兒全沒睜眼﹐都用煙袋大概 其的向屋子當中指著﹐一齊說﹕“唱呀﹗喬治﹗”喬治又灌了一氣酒﹐吧的一聲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兒來﹔還是歌和琴不發生關係。

“喝什麼﹐馬先生﹖”亞力山大問。

  “隨便﹗”馬老先生規規矩矩的坐在靠牆的椅子上。

  亞力山大要了酒﹐一邊喝一邊說他的中國故事。

四角的老頭子全睜開了眼﹐看了馬先生一眼﹐又閉上了。

亞力山大說話的聲音比喬治唱的還高還足﹐喬治賭氣子不唱了﹐那個胖婦人也賭氣子不彈了﹐都聽著亞力山大說。

馬老先生看這個一眼﹐看那個一眼﹐抿著嘴笑一笑﹐喝一口酒。

喬治湊過來打算和亞力山大說話﹐因為他的妹夫在香港當過兵﹐頗聽說過一些中國事。

亞力山大是連片子嘴一直往下說﹐沒有喬治開口的機會﹔喬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險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說到一個結束﹐問馬□□□□□□□□□□□□□□□□。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又說到一個結束﹐又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又點了點頭。

  …………   喝來喝去﹐四個老頭全先後腳兒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了。

跟著﹐那個胖婦人也扣上帽子﹐一步三搖的搖出去。

喬治還等著機會告訴亞力山大中國事﹐亞力山大是始終不露空。

喬治看了看表﹐一聲沒言語﹐溜出去﹔出了門﹐一個人唱開了。

酒館的一位姑娘進來﹐笑著說﹕“先生﹐對不起﹗到關門的時候了﹗”   “謝謝﹐姑娘﹗”亞力山大的酒還沒喝足。

可是政府有令﹐酒館是十一點關門﹔無法﹐只好走吧﹕“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像要擠不開了。

大街兩旁的樹在涼風兒裡搖動著葉兒﹐沙沙的有些聲韻。

汽車不多了﹐偶爾過來一輛﹐兩隻大燈把空寂的馬路照得像一條發光的冰河。

車跑過去﹐兩旁的黑影登時把這條亮冰又遮蓋起來。

公園裡的樹全在黑暗裡鼓動著花草的香味﹐一點聲音沒有﹐把公園弄成一片甜美的夢境。

  馬老先生扶著公園的欄杆﹐往公園裡看﹐黑叢叢的大樹都像長了腿兒﹐前後左右亂動。

而且樹的四圍掛著些亂飛的火星﹐隨著他的眼睛轉。

他轉過身來﹐靠定鐵欄杆﹐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兒還是在前面亂飛﹐而且街旁的煤氣燈全是一個燈兩道燈苗兒﹔有的燈桿子是彎的﹐好像被風吹倒的高粱稈兒。

  腦袋也跟他說不來﹐不扶著點東西腦袋便往前探﹐有點要把兩腳都帶起來的意思﹔一不小心﹐兩腳還真就往空中探險。

手扶住些東西﹐頭的“猴兒啃桃”運動不十分激烈了﹐可是兩條腿又成心搗亂。

不錯﹐從磕膝蓋往上還在身上掛著﹐但是磕膝蓋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沒有再服從上部的傾向──真正勞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沒有單行客﹐全是一對一對的﹐可笑﹗也不是誰把話匣子片上在馬先生的腦子裡啦﹐一個勁兒轉﹐耳朵裡聽得見﹐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勁兒響。

  心雖還很明白﹐而且很喜歡﹕看什麼都可笑﹔不看什麼時﹐也可笑。

他看看燈桿子笑開了﹗笑完了﹐從欄杆上搬下一隻手來﹐往前一掄﹐嘴一咧﹕“那邊是家﹗慢慢的走﹐不忙﹗忙什麼﹖有什麼可忙的呀﹖喊﹗”……“亞力山大﹐不對﹐是亞力山大﹐他上那兒啦﹖好人﹗”說完了﹐低著頭滿處找﹕“剛纔誰說話來著﹖”找了半天﹐手向上一掄﹐碰著鼻子了﹕“喊﹗這兒﹗這兒說話來著﹗對不對﹐老夥計﹖”…………   馬威和溫都太太到了家。

因為和伊太太說話太多了﹐她有點乏啦。

進了門﹐房裡一點聲音沒有﹐只聽見拿破侖在後院裡叫喚呢。

溫都太太沒顧得摘帽子﹐三步兩步跑到後花園﹐拿破侖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著﹕兩條前腿壁直﹐頭兒揚著﹐向天上的星星叫喚呢﹗聽見它主母的腳步聲兒﹐它一躥躥到她的眼前﹐一團毛似的在她腿上亂滾亂繞。

  “哈嘍﹗寶貝﹗剩你一個人啦﹖瑪力呢﹖”溫都太太問。

拿破侖一勁兒往上跳﹐吧吧的叫著﹐意思是說﹕“快抱抱我吧﹗瑪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個大蒼蠅吃﹐嚇走了一個黑貓。

”   溫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廳裡去。

馬威正從窗子往外望﹐見她進來﹐他低聲兒說﹕“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呢﹗”   “瑪力也不知上那兒玩去啦﹖”溫都太太坐下說。

  拿破侖在它主母的懷裡﹐一勁兒亂動﹕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來蹭去。

  “拿破侖﹐老實一點﹗我乏了﹗跟馬威去玩﹗”她捧著拿破侖遞給馬威﹐拿破侖乘機會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

馬威把他接過來﹐拿破侖還是亂動亂頂﹐一點不老實。

馬威輕輕的給它從耳朵根兒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幾下﹐拿破侖老實多了﹔用鼻子頂住馬威的胸口﹐伸著脖子等他抓。

抓著抓著﹐馬威摸著點東西在小狗的領圈上掖著﹔細一看﹐原來是個小紙鬮兒﹐用兩根紅絲線拴著﹐馬威慢慢的解﹐拿破侖一動也不動的等著﹐只是小尾巴的尖兒輕輕的搖著。

馬威把紙條解下來﹐遞給溫都太太。

她把紙條舒展開﹐上面寫著﹕   “媽﹕晚飯全做糊啦﹐雞蛋攤在鍋上弄不下來。

華盛頓找我來了﹐一塊去吃冰吉凌﹐晚上見。

拿破侖在後院看著老馬的玫瑰呢。

瑪力。

”   溫都太太看完﹐順手把字條撕了﹔然後用手背遮著小嘴打了個哈哧。

  “溫都太太﹐你去歇著吧﹐我等著他們﹗”馬威說。

“對了﹐你等著他們﹗你不喝碗咖啡呀﹖”   “謝謝﹐不喝了﹗”   “來呀﹐拿破侖﹗”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出去。

溫都太太近來頗有點喜歡馬威﹐一半是因為他守規矩﹐說話甜甘﹔一半是因為瑪力不喜歡他﹔溫都太太有點怪脾氣﹐最愛成心和別人彆扭著。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點﹐坐在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往街上看。

聽見個腳步聲兒﹐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幾回﹐都不是父親。

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小說來﹐翻了幾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了。

有心試試鋼琴﹐一想天太晚了﹐沒敢彈。

又回來坐在窗子裡面﹐皺著眉頭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慮。

有煙捲吃﹐有錢看電影﹐有足球踢﹐完事﹗咱們﹖……那個亞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腦袋頭髮﹗伊姐姐﹐她的話是從心裡說出來的嗎﹖一定是﹗看她笑得多麼懇切﹗她也不快樂﹖反正也比我強﹗想到這裡﹐伊姑娘的影兒站在他面前了﹕頭髮在肩上垂著﹐嘴唇微動的要笑。

他心裡痛快了一些﹐好像要想些什麼﹐可是沒等想出來﹐臉就紅了。

……瑪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誰玩去了﹖叫別人看著她的臉﹐或者還許享受她的紅嘴唇﹖他的眉毛皺起來﹐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兩下。

涼風兒從窗縫吹進來﹐他立起來對著窗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輛汽車遠遠的來了﹐馬威心中一跳﹔探頭往外看了看。

車一閃的工夫到了門口﹐車裡說了聲﹕“就是這兒﹗”──瑪力的聲音﹗車門開開了﹐下來的並不是瑪力﹐是個大巡警﹗馬威慌著跑出來﹐還沒說話﹐那個大巡警向他一點頭。

他跳過去﹐瑪力正從車裡出來。

她的臉挺白﹐眼睛睜得挺大﹐帽子在手裡拿著﹐可是舉動還不十分驚慌。

她指著車裡向馬威說﹕“你父親﹗”   “死──﹐怎麼啦﹖”馬威拉車門向裡邊看。

他不顧得想什麼﹐可是自然的想到﹕他父親一定是叫汽車給軋──至少是軋傷了﹗跟著﹐他嗓子裡像有些東西糊住﹐說不出話來﹐嘴唇兒不住的顫。

  “往下抬呀﹗”那個大巡警穩穩噹噹的說。

  馬威聽見巡警的話﹐才敢瞧他的父親。

馬老先生的腦袋在車犄角裡掖﹐兩條腿斜伸著﹐看著份外的長。

一隻手歇歇鬆鬆的在懷裡放著﹔那一隻手心朝上在車墊子上擺著。

腦門子上青了一塊﹐鼻子眼上有些血點﹐小鬍子嘴還像笑著。

“父親﹗父親﹗”馬威拉住父親一隻手叫﹔手是冰涼﹐可是手心上有點涼汗﹔大拇指頭破了一塊﹐血已經定了。

  “抬呀﹗沒死﹐不要緊﹗”那個大巡警笑著說。

  馬威把手放在父親的嘴上﹐確是還有呼吸﹐小鬍子也還微微的動著。

他心裡安靜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著臉上一紅。

  巡警﹐馬威和駛車的把醉馬抬下來﹐他的頭四面八方的亂搖﹐好像要和脖子脫離關係。

嗓子裡咯口錄咯口錄的直出聲兒。

三個人把他抬上樓去﹐放在床上﹐他嗓子裡又咯口錄了一聲﹐吐出一些白沫來。

  瑪力的臉也紅過來了﹐從樓下端了一罐涼水和半瓶白蘭地酒來。

馬威把罐子和瓶兒接過來﹐她忙著攏了攏頭髮﹐然後又把水罐子拿過來﹐說﹕“我灌他﹐你去開發車錢﹗”馬威摸了摸口袋﹐只有幾個銅子﹐忙著過來輕輕的摸父親的錢包。

打開錢包﹐拿出一鎊錢來遞給駛車的。

駛車的眉開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層樓梯﹐跑出去了。

馬威把錢包掖在父親的褥子底下﹐錢包的角兒上有個小硬東西﹐大概是那個鑽石戒指﹐馬威也沒心細看。

  駛車的跑了﹐馬威趕緊給巡警道謝﹐把父親新買的幾支呂宋煙遞給他。

巡警笑著挑了一支﹐放在兜兒裡﹐跟著過去摸了摸馬先生的腦門﹐他說﹕“不要緊了﹗喝大發了點兒﹐哎﹖”巡警說完﹐看了看屋裡﹐慢慢的往外走﹕ “再見吧﹗”   瑪力把涼水給馬先生灌下去一點﹐又攏了攏頭髮﹐兩個腮梆兒一鼓﹐嘆了一口氣。

  馬威把父親的紐子解開﹐領子解下來﹐回頭對她說﹕“溫都姑娘﹐今個晚上先不用對溫都太太說﹗”   “不說﹗”她的臉又紅撲撲的和平常一樣好看了。

“你怎麼碰見父親的﹖”馬威問。

  哇﹗馬老先生把剛灌下去的涼水又吐出來了。

  瑪力看了看馬老先生﹐然後走到鏡子前面照了照﹐才說﹕“我和華盛頓上亥德公園了。

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們順著公園外的小道兒走。

我一腳踩上一個軟的東西﹐嚇了我一大跳。

往下一看﹐他﹐你父親﹗在地上大鱷魚似的爬著呢。

我在那裡看著他﹐華盛頓去叫了輛汽車來﹐和一個巡警。

巡警要把他送到醫院去﹐華盛頓說﹐你的父親是喝醉了﹐還是送回家來好。

你看﹐多麼湊巧﹗我可真嚇壞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顫﹗”   “溫都姑娘﹐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再見著華盛頓的時候﹐替我給他道謝﹗”馬威一手扶著床﹐一面看著她說。

心裡真恨華盛頓﹐可是還非這麼說不可﹗   “好啦﹗睡覺去嘍﹗”瑪力又看了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再灌他點涼水。

”   溫都太太聽見樓上的聲音﹐瑪力剛一下樓就問﹕“怎麼啦﹐瑪力﹖”   “沒事﹐我們都回來晚啦﹗拿破侖呢﹖”   “反正不能還在花園裡﹗”   “哈﹗得﹗明天見﹐媽﹗”   馬威把父親的衣裳脫下來﹐把氈子替他蓋好。

馬老先生的眼睛睜開一點﹐嘴唇也動了一動﹐眼睛剛一睜﹐就閉上了﹗可是眼皮還微微的動﹐好像受不住燈光似的。

馬威坐在床旁邊﹐看見父親動一下﹐心裡放下一點去。

  “華盛頓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馬威皺眉頭兒想﹕“可是他們救了父親﹗她今天真不錯﹔或者她的心眼兒本來不壞﹖父親﹖真糟﹗這要是叫汽車軋死呢﹖白死﹗亞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馬威正上下古今的亂想﹐看見父親的手在氈子裡動了一動﹐好像是要翻身﹔跟著﹐嘴也張開了﹕乾嘔了兩聲﹐迷迷忽忽的說﹕   “不喝了﹗馬威﹗”   說完﹐把頭往枕頭下一溜﹐又不言語了。

  夜裡三點多鐘﹐馬老先生醒過來了。

伸出手來摸了摸腦門上青了的那塊﹐已經凸起來﹐當中青﹐四邊兒紅﹐像個要壞的鴨蛋黃兒。

心口上好像燒一堆乾劈柴﹐把嗓子燒得一點一點的往外裂﹐真像年久失修的煙筒﹐忽然下面升上火。

手也有點發僵﹐大拇指頭有點刺著疼。

腦袋在枕頭上﹐倒好像在半空裡懸著﹐無著無靠的四下搖動。

嘴裡和嗓子一樣乾﹐舌頭貼在下面﹐像塊乾透的木塞子。

張張嘴﹐進來點涼氣﹐舒服多了﹔可是裡邊那股酸辣勁兒﹐一氣的往上頂﹐幾乎疑心嗓子裡有個小乾酸棗兒。

  “馬威﹗我渴﹗馬威﹗你在那兒哪﹖”   馬威在椅子上打盹﹐腦子飄飄蕩蕩的似乎是作夢﹐可又不是夢。

聽見父親叫﹐他的頭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著睜開了。

電燈還開著﹐他揉了揉眼睛﹐說﹕“父親﹐你好點啦﹖”   馬先生又閉上了跟﹐一手摸著胸口﹕“渴﹗”   馬威把一碗涼水遞給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從乾嘴唇裡擠出一個字來﹐“茶﹗”   “沒地方去做水呀﹐父親﹗”   馬老先生半天沒言語﹐打算忍一忍﹔嗓子裡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涼水也行﹗”   馬威捧碗﹐馬老先生欠起一點身來﹐瞪著眼睛﹐一氣把水喝淨。

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腦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頭旁邊了。

  待了一會兒﹕   “把水罐給我﹐馬威﹗”   把一罐涼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裡直起水泡﹐還從鼻子嗆出來幾個水珠。

肚子隨著□□□□□□□□□□□□□□□□□□□。

  “馬威﹗我死不了哇﹖”馬先生的小鬍子嘴一咧﹐低聲的說﹕“把鏡子遞給我﹗”   對著鏡子﹐他點了點頭。

別處還都好﹐就是眼睛離離光光的不大好看。

眼珠上橫著些血絲兒﹐下面還堆著一層黃不唧的□。

腦門上那塊壞鴨蛋黃兒倒不要緊﹐浮傷﹐浮傷﹗眼睛真不像樣兒了﹗   “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馬威還要說別的﹐可是沒好意思說。

  馬老先生把鏡子放下﹐跟著又拿起來了﹐吐出舌頭來照了照。

照完了舌頭﹐還是不能決定到底是“死不了哇”﹐還是“或者也許死了”。

  “馬威﹗我怎麼──什麼時候回來的﹖”馬老先生還麻麻胡胡的記得﹕亞力山大﹐酒館﹐和公園﹔就是想不起怎麼由公園來到家裡了。

  “溫都姑娘用汽車把你送回來了﹗”   “啊﹗”馬先生沒說別的﹐心裡有點要責備自己﹐可是覺得沒有下“罪己詔”的必要﹔況且父親對兒子本來沒有道歉的道理﹔況且“老要顛狂少要穩”﹐老人喝醉了是應當的﹔況且還不至於死﹔況且……想到這裡﹐心裡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說﹕   “馬威﹐你睡覺去﹐我──死不了﹗”   “我還不□﹗”馬威說。

  “去你的﹗”馬老先生看見兒子不去睡覺﹐心裡高興極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這麼說。

好﹐“父慈子孝”嗎﹐什麼話呢﹗   馬威又把父親的氈子從新蓋好﹐自己圍上條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馬老先生又忍了一個盹兒﹔醒了之後﹐身上可疼開了。

大拇指頭和腦門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連脊樑蓋兒﹐全都擰著疼。

用手週身的摸﹐本想發現些破碎的骨頭﹔沒有﹐什麼地方也沒傷﹐就是疼﹗知道馬威在旁邊﹐不願意哼哼出來﹔不行﹐非哼 哼不可﹔而且乾嗓子一哼哼﹐份外的不是味兒。

平日有些頭疼腦熱的時候﹐哼哼和念詩似的有腔有調﹔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緊﹐跟著就得哼哼﹐沒有拿腔作調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來﹐心裡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兒沒有呢﹗   哼哼了一陣﹐勻著空想到“死”的問題﹕人要死的時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別死﹐老天爺﹐上帝﹗一輩子還沒享過福﹐這麼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別喝這麼多了﹐不受用﹗可是陪著人家﹐怎好不多喝點﹖交際嗎﹗自要不死就得﹗別哼哼了﹐哼哼不是好現象﹔把腦袋往枕頭下一縮﹐慢慢的又睡著了。

  含著露水的空氣又被太陽的玫瑰嘴唇給吹暖了。

倫敦又忙起來﹐送牛奶的﹐賣青菜的﹐都西力嘩啷的推著車子跑。

工人們拐著腿﹐叼著小煙袋﹐一群群的上工。

後院的花兒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兒。

拿破侖起來便到園中細細聞了一回香氣﹐還帶手兒活捉了兩個沒大睡醒的綠蒼蠅吃。

  馬先生被街上的聲音驚醒﹐心裡還是苦辣﹐嘴裡乾的厲害﹐舌頭是軟中硬的像塊新配的鞋底兒。

肚子有點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裡不住的要嘔﹐一嘴粘涎子簡直沒有地方銷售。

腦門上的鵝頭﹐不那麼高了﹔可是還疼。

“死是死不了啦﹐還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馬先生心裡安慰多了﹕誰不可憐有病的人﹗回來﹐李子榮都得來瞧我﹗小孩子吃生蘋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於病了﹐好辦了﹔誰還能打病孩子一頓﹔不但不打﹐大家還給買糖來。

現在是老人了﹐老人而變為病老人﹐不是更討人的憐愛嗎﹗對﹗病呀﹗於是馬先生又哼哼起來﹐而且頗有韻調。

  馬威給父親用熱手巾擦了臉和手﹐問父親吃什麼。

馬老先生只是搖頭。

死是不會啦﹐有病是真的﹔有病還能說話﹖不說。

  溫都太太已經聽說馬先生的探險史﹐覺得可笑又可氣﹔及至到樓上一看他的神氣﹐她立刻把母親的慈善拿出來﹐站在床前﹐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還是搖頭。

她堅決的主張請醫生﹐他還是搖頭﹐而且搖得很兇。

  溫都姑娘吃完早飯也來了。

  “我說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瑪力笑著說。

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把溫都太太嚇了一跳﹔笑完﹐覺著不大合適﹐故意哼唧著說﹕“□□□□□□□□□□□□□我好了﹐給你好好的買個帽子。

”   “好啦﹐可別忘了﹗”瑪力說完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到底給早飯端來了﹐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

茶到食道裡都有點刺的慌。

  馬威去找李子榮﹐叫他早一點上鋪子去。

溫都太太下樓去作事﹐把拿破侖留在樓上給老馬作伴兒。

拿破侖跳上床去﹐從頭到腳把病人聞了一個透﹐然後偷偷的把馬先生沒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馬威回來﹐聽見父親還哼哼﹐主張去請醫生﹐父親一定不答應。

  “找醫生幹什麼﹖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溫都太太從後院折來幾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兒裡擺在床旁邊。

馬先生聞著花香﹐心裡喜歡了﹐一邊哼哼﹐一邊對拿破侖說﹕“你聞聞﹗你看看﹗世界上還有比花兒再美的東西沒有﹗誰叫花兒這麼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知道。

花兒開了﹐挺香﹔忽然又謝了﹐沒了﹔沒意思﹗人也是如此﹐你們狗也是如此﹔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哎﹗別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侖沒說什麼﹐眼睛釘住托盤裡的白糖塊﹐直舐嘴﹐可是不敢動。

  晚上李子榮來了﹐給馬老先生買了一把兒香蕉﹐一小筐兒洋梅。

馬老先生怕李子榮教訓他一場﹐一個勁兒哼哼。

李子榮並沒說什麼﹐可是和馬威在書房裡嘀咕了半天。

  亞力山大也不是那兒聽來的﹐也知道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給老馬買了一瓶白蘭地來。

  “馬先生﹐真不濟呀﹐喝了那麼點兒就倒在街上啊﹖好﹐來這瓶兒吧﹗”他把酒放在小桌上﹐把呂宋煙點著﹐噴了幾口就把屋裡全熏到了。

  “沒喝多﹗”老馬不哼哼了﹐臉上勉強著笑﹕“老沒喝了﹐乍一來﹐沒底氣﹗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亞力山大說完笑開了。

  拿破侖聽見這個笑聲﹐偷偷跑來﹐把亞力山大的大皮鞋聞了個透﹐始終沒敢咬他的腳後跟──雖然知道這對肥腳滿有嘗嘗的價值。

  倫敦的天氣變動的不大﹐可是變動得很快。

天一陰﹐涼風立刻把姑娘們光著的白胳臂吹得直起小雞皮疙疸﹐老頭兒老太太便立刻迎時當令的咳嗽起來﹐爭先恐後的著了涼。

伊牧師對於著涼是向來不落後的﹕看馬老先生回來﹐在公園大樹底下坐了一會兒。

坐著坐著﹐鼻子裡有點發癢﹐跟著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噴嚏。

趕緊回家﹐到家就上床睡覺。

伊太太給了他一杯熱檸檬水﹐又把暖水壺放在他被窩裡。

他的噴嚏是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猛﹔要不是鼻子長得結實﹐早幾下兒就打飛了。

  伊牧師是向來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點病﹐脾氣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

看著老馬摔得那個樣﹐心裡已經不大高興﹔回來自己又著了涼﹐更氣上加氣﹐越想越不自在。

“好容易運來個中國教徒﹐好容易﹗叫亞力山大給弄成醉貓似的﹗咱勸人信教還勸不過來﹐他給你破壞﹗咱教人念《聖經》﹐他灌人家老白酒﹗全是他﹐亞力山大﹗啊──嚏﹗瞧﹗他要不把老馬弄醉﹐我怎能著了涼﹗全是他﹗啊──嚏﹗亞力山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幹點什麼不可﹗他不該灌他酒﹐她就不該請他﹐亞力山大﹐吃飯﹗看﹐啊──啊──啊嚏﹗先教訓她一頓﹗”   想到這裡﹐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搗一回亂﹔剛把氈子掀起一點﹐僅夠一股涼氣鑽得進來的﹐啊──嚏﹗老實著吧﹗性命比什麼也要緊﹗等明天再說﹗──可是病好一點﹐還有這點膽氣沒有呢﹖倒難說了﹕從經驗上看﹐他和她拌嘴﹐他祇得過兩三次勝利﹐都是在他病著的時候。

她說﹕“別說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跟病人搗亂﹗”就算她虛砍一刀﹐佯敗下去吧﹐到底“得勝鼓”是他的﹗病好了再說﹖她要是虛砍一刀才怪﹗……這回非真跟她幹不可啦﹐非幹不可﹗她﹖她的哥哥﹖一塊兒來﹗我給老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還有什麼說的﹐我問你﹗再說﹐凱薩林一定幫助我。

保羅向著他媽﹐哈哈﹐他沒在家。

……其實為老馬也犯不上鬧架﹐不過﹐不鬧鬧怎麼對得起上帝﹗萬一馬威問我幾句呢﹗這群年青的中國人﹐比那群老黃臉鬼可精明多了﹗可惡﹗萬一溫都太太問我幾句呢﹖對﹐非鬧一場不可﹗再說﹐向來看亞力山大不順眼﹗   他把熱水瓶用腳往下推了推﹐把腳心燙得麻麻囌囌怪好受的﹐閉上了眼﹐慢慢的睡著了。

  夜裡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著小雨──又他媽的下雨﹗清香的涼風從窗子吹進來﹐把他的鼻子尖吹涼了好些。

把頭往下一縮﹐剛要想明天怎麼和伊太太鬧﹐趕緊閉上眼﹕別想了﹐越想心越軟﹐心軟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站得住﹗這個世界﹗吧﹐吧﹗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幾聲。

你叫什麼﹖這個世界不是為狗預備的﹗……   第二天早晨﹐凱薩林姑娘把他的早飯端來﹐伊牧師本想不吃﹐聞著雞子和鹹肉怪香的﹐哎﹐吃吧﹗況且﹐世界上除了英國人﹐誰能吃這麼好的早飯﹖不吃早飯﹖白作英國人﹗吃﹗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氣又壯起來了﹐非跟他們鬧一回不可﹔不然﹐對不起這頓早飯﹗   伊姑娘又進來問父親吃夠了沒有。

他說了話﹕“凱﹗你母親呢﹖”   “在廚房呢﹐幹什麼﹖”伊姑娘端著托盤﹐笑著問。

她的頭髮還沒梳好﹐亂蓬篷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著。

“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給灌醉了﹗”伊牧師眼睛亂動﹐因為沒戴著眼鏡﹐眼珠不知道往那兒瞧才對。

  伊姑娘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我用盡了心血勸他信了教﹐現在叫亞力山大給一掃而光弄得乾乾淨淨﹗”他又不說了﹐眼睛釘著她。

  她又笑了笑──其實只是她嘴唇兒動了動﹐可是笑的意思滿有了﹐而且非常好看。

  “你幫助我﹐凱﹖”   伊姑娘把托盤又放下﹐坐在父親的床邊兒上﹐輕輕拍著他的手。

  “我幫助你﹐父親﹗我永遠幫助你﹗可是﹐何必跟母親鬧氣呢﹖以後遇見亞力山大舅舅的時候﹐跟他說一聲兒好了﹗”“他不聽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師自己也納悶﹕今天說話怎麼這樣有力氣呢﹕“非你媽跟他說不可﹔我不跟她鬧﹐她不肯和他說﹗”他說完自己有點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見父親的鼻子伸出多遠﹐腦筋也蹦著﹐知道他是真急了。

她慢慢的說﹕“先養病吧﹐父親﹐過兩天再說。

”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說﹐沒有取勝的拿手﹔繼而又怕叫女兒看破﹐趕緊說﹕“我不怕她﹗我是家長﹗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親說﹐你信任我﹐是不是﹐父親﹗”   伊牧師沒言語﹐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掛著的雞蛋黃兒。

──嘴要是小一點頗像剛出窩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親﹗”凱薩林又把托盤拿起來。

“夠了﹗跟你媽去說﹗聽見沒有﹖”伊牧師明知道自己有點碎嘴子﹐病人嗎﹐當然如此﹗“跟你媽去說﹗” “是了﹐我就去說﹗”伊姑娘笑著點了點頭﹐托著盤子輕輕走出去了。

  “好﹐你去說﹗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兒出去以後﹐伊牧師向自己發橫﹕“她﹖啊﹗忘了告訴凱薩林把煙袋遞給我了﹗”他欠起身來看了看﹐看不見煙袋在那塊兒。

“ 對了﹐亞力山大那天給我一支呂宋還沒抽呢。

亞力山大﹗呂宋﹗想起他就生氣﹗”   吃過午飯﹐母女正談馬先生的醉事﹐保羅回來了。

他有二十四五歲﹐比他母親個子還高。

一腦袋稀黃頭髮﹐分得整齊﹐梳得亮。

兩隻黃眼珠發光往四下裡轉﹐可是不一定要看什麼。

上身穿著件天藍的褂子﹐下邊一條法蘭絨的寬腿褲子。

軟領子﹐繫著一條 紅黃道兒的領帶。

兩手插在褲兜兒裡﹐好像長在那塊了。

嘴裡叼著小煙袋﹐煙早就滅了。

  進了門﹐他從褲袋裡掏出一隻手來﹐把煙袋從嘴裡拔出來﹐跟他母親和姐姐大咧咧的親了個嘴。

  “保羅﹐你都幹嗎來著﹐這些天﹖”伊太太看見兒子回來﹐臉上的乾肉頗有點發紅的趨勢﹐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罷咧。

”保羅坐下﹐把煙袋又送回嘴裡去﹐手又插在袋裡﹐從牙縫兒擠出這幾個字。

  伊太太樂了。

大丈夫嗎﹐說話越簡單越表示出男性來。

本來嗎﹐幾個青年小伙子到野地紮帳棚玩幾天﹐有什麼可說的﹕反正是那些事罷咧﹗   “母親﹐你回來跟父親說說得了﹐他不舒服﹐脾氣不好。

”凱薩林想把那件事結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麼事﹖”保羅像審判官似的問他姐姐。

  “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凱薩林回答。

  “和咱們有什麼關係﹖”保羅的鼻子中間皺起一層沒秩序的紋兒來。

  “我請他們吃飯﹐馬先生和亞力山大一齊出去了。

”伊太太捎了凱薩林一眼。

  “告訴父親﹐別再叫他們來﹐沒事叫中國人往家裡跑﹐不是什麼體面事﹗”保羅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著了。

“嘔﹐保羅﹐別那麼說呀﹗咱們是真正基督徒﹐跟別人──﹐你舅舅請老馬喝了點──”   “全喝醉了﹖”   “亞力山大沒有﹐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業力山大有根﹐我愛這老頭子﹐他行﹗”保羅把煙袋(又滅了)拔出來﹐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

回頭向他姐姐說﹕“老姑娘﹐這回又幫助中國人說舅舅不好哇﹖不用理他們﹐中國人﹗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用小泥彈打中國人的腦袋﹐打得他們亂叫﹗”   “我不記得了﹗”凱薩林很冷靜的說。

  冷不防﹐屋門開了﹐伊牧師披著長袍子﹐像個不害人的鬼﹐進來了。

  “你快回去﹗剛好一點﹐我不許你下來﹗”伊太太把他攔住。

  伊牧師看了他兒子一眼。

  “哈嘍﹗老朋友﹗你又著了涼﹖快睡覺去﹗來﹐我背著你。

”   保羅說完﹐扔下煙袋﹐連拉帶扯把父親弄到樓上去了。

  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

躺在床上﹐把亞力山大給的那支呂宋煙一氣抽完﹐一邊抽煙﹐一邊罵亞力山大。

  城市生活發展到英國這樣﹐時間是拿金子計算的﹕白費一刻鐘的工夫﹐便是丟了﹐說﹐一塊錢吧。

除了有金山銀海的人們﹐敢把時間隨便消磨在跳舞﹐看戲﹐吃飯﹐請客﹐說廢話﹐傳佈謠言﹐打獵﹐游泳﹐生病﹔其餘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時辰鐘一對一步的走﹐在極忙極亂極吵的社會背後﹐站著個極冷酷極有規律的小東西──鐘擺﹗人們的交際來往叫“時間經濟”給減去好大一些﹐於是“電話”和“寫信”成了文明人的兩件寶貝。

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給她寫封安慰的信﹐好了﹐忙﹗白太太跟著給黑太太在電話上道了謝﹐忙﹗   馬老先生常納悶﹕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著家兒拍門﹔那兒來的這麼多的信呢﹖溫都太太幾乎每天晚上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寫信﹔給誰寫呢﹖有什麼可寫的呢﹖他有點懷疑﹐也不由的有點醋勁兒﹕她﹐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怪好看的﹔可是﹐決不是給他寫信﹗外國娘們都有野──﹗馬老先生說不清自己是否和她發生了戀愛﹐只是一看見她給人家寫信﹐心裡便有點發酸﹐奇怪﹗   溫都太太﹐自從馬家父子來了以後﹐確是多用了許多郵票﹕家裡住著兩個中國人﹐不好意思請親戚朋友來喝茶吃飯﹔讓親友跟二馬一塊吃吧﹖對不起親友﹐叫客人和一對中國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馬單吃吧﹖又太麻煩﹔自然二馬不在乎在那兒吃飯﹐可是自己為什麼受這份累呢﹗算了吧﹐給他們寫信問好﹐又省事﹐又四面討好。

況且﹐在馬家父子來了以後﹐她確是請過兩回客﹐人家不來﹗她在回信裡的字裡行間看得出來﹕“我們肯跟兩個中國人一塊吃飯嗎﹗”自然信裡沒有寫得這麼直率不客氣﹐可是她﹐又不是個傻子﹐難道看不出來嗎﹗因為這個﹐她每逢寫信差不多就想到﹕瑪力說的一點不假﹐不該把房租給兩個中國人﹗瑪力其實一點影響沒受﹐天天有男朋友來找她﹐一塊出去玩。

我﹐溫都太太叫著自己﹐可苦了﹕不請人家來吃飯﹐怎好去吃人家的﹔沒有交際﹗為兩個中國人犧牲了自己的快樂﹗她不由的掉了一對小圓淚珠﹗可是﹐把他們趕出去﹖他們又沒有大錯處﹔況且他們給的房錢比別人多﹗寫信吧﹐沒法﹐皺著眉頭寫﹗   早飯以前﹐瑪力撓著短頭髮先去看有信沒有。

兩封﹕一封是煤氣公司的賬條子﹐一封是由鄉下來的。

  “媽﹐多瑞姑姑的信﹐看這個小信封﹗”   溫都太太正做早飯﹐騰不下手來﹐叫瑪力給她念。

瑪力用小刀把信封裁開﹕   “親愛的溫都﹐   謝謝你的信。

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倫敦去﹐真是對不起﹗你們那裡有兩個中國人住著﹐真的嗎﹖   你的好朋友﹐   多瑞。

”   瑪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氣﹕“得﹐媽﹗她不來﹗‘你們那裡有兩個中國人住著﹗’看出來沒有﹖媽﹗”   “她來﹐我們去歇夏﹔她不來﹐我們也得去歇夏﹗”溫都太太把雞蛋倒在鍋裡﹐油往外一濺﹐把小白腕子燙了一點﹕“Damn﹗”   早飯做好﹐溫都太太把馬老先生的放在托盤裡﹐給他送上樓去。

馬老先生的醉勁早已過去了﹐腦門上的那塊傷也好了﹔可是醉後的反動﹐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一點鐘不起來﹐早飯也在床上吃。

她端著托盤﹐剛一出廚房的門﹐拿破侖恰巧從後院運動回來﹔它冷不防往上一撲﹐她腿一軟﹐坐在門兒裡邊了﹐托盤從“四平調”改成“倒板”﹐嘩啦﹗攤雞子全貼在地毯上﹐麵包正打拿破侖的鼻子。

小狗看了看她﹐聞了聞麵包﹐知道不是事﹐夾著尾巴﹐兩眼溜球著又上後院去了。

  “媽﹗怎麼啦﹖”瑪力把母親攙起來﹐扶著她問﹕“怎麼啦﹖媽﹗”   溫都太太的臉白了一會兒﹐忽然通紅起來。

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層冷汗珠﹐嘴唇一勁兒顫﹐比手顫的速度快一些。

她呆呆的看著地上的東西﹐一聲沒出。

  瑪力的臉也白了﹐把母親攙到一把椅子旁邊﹐叫她坐下﹔自己忙著撿地上的東西﹐有地毯接著﹐碟子碗都沒碎﹐只是牛奶罐兒的把兒掉了一半。

  “媽﹗怎麼啦﹖”   溫都太太的臉更紅了﹐一會兒把一生的苦處好像都想起來。

嘴唇兒顫著顫著﹐忽然不顫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頗有點碎嘴子﹕   “瑪力﹗我活夠了﹗這樣的生活我不能受﹗錢﹗錢﹗錢﹗什麼都是錢﹗你父親為錢累死了﹗我為錢去作工﹐去受苦﹗現在我為錢去服侍兩個中國人﹗叫親友看不起﹗錢﹗世界上的聰明人不會想點好主意嗎﹖不會想法子把錢趕走嗎﹖生命﹖沒有樂趣﹗──除非有錢﹗”   說完了這一套﹐溫都太太痛快了一點﹐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

瑪力的眼淚也在眼圈兒裡轉﹐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用小手絹給母親擦眼淚。

  “媽﹗不願意服侍他們﹐可以叫他們走呀﹗”   “錢﹗”   “租別人也一樣的收房錢呀﹐媽﹗”   “還是錢﹗”   瑪力不明白母親的意思﹐看母親臉上已經沒眼淚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溫都太太半天沒言語。

  “瑪力﹐吃你的飯﹐我去找拿破侖。

”溫都太太慢慢站起來。

  “媽﹖你到底怎麼倒在地上了﹖”   “拿破侖猛的一撲我﹐我沒看見它。

”   瑪力把馬威叫來吃早飯。

他看瑪力臉上的神氣﹐沒跟她說什麼﹔先把父親的飯(瑪力給從新打點的)端上去﹐然後一聲沒言語把自己的飯吃了。

  吃過飯﹐瑪力到後院去找母親。

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正在玫瑰花池旁邊站著。

太陽把後院的花兒都照起一層亮光﹔微風吹來﹐花朵和葉子的顫動﹐把四圍的空氣都弄得分外的清亮。

牆角的蒲公英結了好幾個“老頭兒”﹐慢慢隨著風向空中飛舞。

拿破侖一眼溜著他的主母﹐一眼捎著空中的白鬍子“老頭兒”﹐羞答答的不敢出聲。

  “媽﹗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

已經晚了吧﹖”溫都太太的臉不那麼紅了﹐可是被太陽晒的有點乾巴巴的難過﹔因為在後院抱著拿破侖又哭了一回﹐眼淚都是叫日光給晒乾了的。

拿破侖的眼睛也好像有點濕﹐看見瑪力﹐輕輕搖了搖尾巴。

“拿破侖﹐你給媽賠不是沒有﹖你個淘氣鬼﹐給媽碰倒了﹐是你不是﹖”瑪力看著母親﹐跟小狗說。

  溫都太太微微一笑﹕“瑪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見﹐媽媽﹗再見﹐拿破侖﹗媽﹐你得去吃飯呀 ﹗”   拿破侖看見主母笑了﹐試聲兒吧吧叫了兩聲﹐作為向瑪力說“再見”。

  瑪力走了以後﹐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回到廚房﹐從新沏了一壺茶﹐煮了一個雞子。

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雞子﹐嚥不下去﹐把其餘的都給了拿破侖。

有心收拾傢伙﹐又懶得站起來﹔看了看外面﹕太陽還是響晴的。

“到公園轉個圈子去吧﹖”拿破侖聽說上公園﹐兩隻小耳朵全立起了﹐順著嘴角直滴答唾沫。

溫都太太換了件衣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裡一百多個不耐煩﹐可是被英國人的愛體面﹐講排場的天性鼓動著﹐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來﹐不管心裡高興不高興。

況且自己是個婦人﹐婦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來還成﹗這群小姑娘們﹐連瑪力都算在裡頭﹐不懂的什麼叫美﹕短裙子露著腿﹐小帽子像個雞蛋殼﹗沒法說﹐時代改了﹐誰也管不了﹗自己要是還年輕也得穿短裙子﹐ 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麼﹐男人愛什麼﹗男人﹗就是和男人說說心裡的委屈才痛快﹗老馬﹖呸﹗一個老中國人﹗他起來了沒有﹖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侖﹗來﹗媽媽 給你梳梳毛﹐那裡滾得這麼髒﹖”拿破侖伸著舌頭叫她給梳毛兒﹐抬起右腿彈了彈脖子底下﹐好像那裡有個虱子﹐其實有虱子沒有﹐它自己也說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個銅子的汽車﹐坐到瑞貞公園。

坐在汽車頂上﹐暖風從耳朵邊上嗖嗖的吹過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拿破侖扶著汽車的欄杆立著﹐探著頭想咬下道旁楊樹的大綠葉兒來﹐汽車走得快﹐始終咬不著。

  瑞貞公園的花池子滿開著花﹐深紅的繡球﹐淺藍的倒掛金鐘﹐還有多少叫不上名兒來的小矮花﹐都像向著陽光發笑。

土坡上全是蜀菊﹐細高的梗子﹐大圓葉子﹐單片的﹐一團肉的﹐傻白的﹐鵝黃的花﹐都像抿著嘴說﹕“我們是‘天然’的代表﹗我們是夏天的靈魂﹗”兩旁的大樹輕俏的動著綠葉﹐在細沙路上印上變化不定的花紋。

樹下大椅子上坐著的姑娘﹐都露著胳臂﹐樹影兒也給她們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塊綠﹐一塊黃的花紋。

溫都太太找了個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侖放在地下。

她聞著花草的香味﹐看著從樹葉間透 過的幾條日光﹐心裡覺得舒展了好些。

腦子裡又像清楚﹐又像迷糊的﹐想起許多事兒來。

風兒把裙子吹起一點﹐一縷陽光射在腿上﹐暖忽忽的全身都像癢癢了一點﹔趕緊把裙子正了一正﹐臉上紅了一點。

二十年了﹗跟他在這裡坐著﹗遠遠的聽見動物園中的獅子吼了一聲﹐啊﹗多少日子啦﹐沒到動物園去﹗瑪力小的時候﹐他抱著她﹐我在後面跟著﹐拿著些乾糧﹐一塊兒給猴兒吃﹗那時候﹐多快樂﹗那時候的花一定比現在的香﹗生命﹖慘酷的變化﹗越變越壞﹗服侍兩個中國人﹖夢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麼用處﹗活著﹐人們都得活著﹗老了﹖不﹗看人家有錢的婦女﹐五十多歲還一朵花兒似的﹗瑪力不會想這些事﹐啊﹐瑪力要是出嫁﹐剩下我一個人﹐更冷落了﹗冷落﹗樹上的小鳥叫了幾聲﹕“冷落﹗冷落﹗”回去吧﹐看看老馬去吧﹗──為什麼一心想著他呢﹖奇怪男女的關係﹗他是中國人﹐人家笑話咱﹗為什麼管別人說什麼呢﹖一個小麻雀擦著她的帽沿 飛過去﹔可憐的小鳥﹐終日為找食兒飛來飛去﹗   拿破侖呢﹖不見了﹗   “拿破侖﹗”她站起來四下看﹐沒有小狗。

  “看見拿破侖沒有﹖”她問一個小孩子﹐他拿著一個小罐正在樹底下撿落下來的小紅豆兒。

  “拿破侖﹖法國人﹖”小孩子張著嘴﹐用小黃眼珠看著她。

“不是﹐我的小狗。

”她笑了笑。

  小孩子搖了搖頭﹐又蹲下了﹕“這裡一個大的﹗”溫都太太慌慌張張的往公園裡邊走﹐花叢裡﹐樹後邊﹐都看了看﹐沒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別的事都忘了﹐一心想找著拿破侖。

  她走過公園的第二道門﹐兩眼張望著小河的兩岸﹐還是沒有拿破侖的影兒。

河裡幾個男女搖著兩隻小船﹐看見她的帽子﹐全笑起來了。

她顧不得他們是笑她不是﹐順著河岸往遠處瞧。

還是沒有﹗她的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了﹐腿也有點軟﹐一下子坐在草地上了。

那群男女還笑呢﹗笑﹗沒人和你表同情﹗看他們﹗身上就穿那麼一點衣裳﹗拿破侖呢﹖小橋下兩隻天鵝領著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橋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

小橋那邊站著一個巡警﹐心滿氣足的站在那裡好像個銅像。

“問問他去。

”溫都太太想。

剛要立起來﹐背後叫了一聲﹕“溫都太太﹗”   馬威﹗抱著拿破侖﹗   “嘔﹗馬威﹗你﹗你在那兒找著它了﹖”溫都太太忙著把狗接過來﹐親了幾個嘴﹕“你怎麼在這兒玩哪﹖坐下﹐歇一會兒咱們一塊回去。

”她喜歡的把什麼都忘了﹐甚至於忘了馬威是個中國人。

  “我在那裡看小孩們釣魚﹐”馬威指著北邊說﹕“忽然有個東西碰我的腿﹐一看﹐是它﹗”   “你個壞東西﹐壞寶貝﹗叫你媽媽著急﹗還不給馬威道謝﹗”拿破侖向馬威吧吧了兩聲。

  抱小狗﹐溫都太太再看河上的東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體多麼好﹗看那群小天鵝﹐多麼有趣﹗”“馬威﹐你不搖船嗎﹖”   馬威搖了搖頭。

  “搖船是頂好的運動﹐馬威﹗游泳呢﹖”   “會一點。

”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邊﹐看著油汪汪的河水﹐托著那群天鵝浮悠浮悠的動。

  “馬威﹐你近來可瘦了一點。

”   “可不是﹐父親──你明白──”   “我明白﹗”溫都太太點著頭說﹐居然有點對馬威﹐中國人﹐表同情。

  “父親──□□□□□□□□□□□□□□□□□□□□□□□□□□□□□□。

  “沒呢。

我打算──”馬威又停住了﹐心裡說﹕“我愛你的女兒﹐你知道嗎﹖”   那個撿紅豆的小孩子也來了﹐看見她抱著小狗﹐他用手擦著汗說﹕   “這是你的拿破侖吧﹖姑娘﹗”   聽小孩子叫她“姑娘”﹐溫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麼跟個中國人一塊坐著呀﹖”   “他﹖他給我找了狗﹗”溫都太太還是笑著說。

“哼﹗”小孩子沒言語﹐跑在樹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

忽然看見橋邊的巡警﹐沒敢打﹐拿起小罐跑啦。

“ 小孩子﹐馬威﹐你別計較他們﹗”   “不﹗”馬威說。

  “我反正不討厭你們中國人﹗”溫都太太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自要你們好好兒的﹗你們笑話中國人﹐我偏要他們﹗”溫都太太的怪脾氣又犯了﹐眼睛看著河上的白天鵝﹐心裡這樣想。

  “下禮拜瑪力的假期到了﹐我們就要去休息幾天。

你們在外邊吃飯﹐成不成﹗”   “啊﹗成﹗瑪力跟你一塊兒去﹐溫都太太﹖”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兒草來。

  “對啦﹗你看﹐我本來打算找個人給你們作飯──”“人家不伺候中國人﹖”馬威一笑。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心中頗驚訝馬威會能猜透了這個。

在英國人看﹐除了法國人有時候比英國人聰明一點﹐別人全是傻子。

在英國人看﹐只有英國人想的對﹐只有英國人能明白他們自己的思想﹔英國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簡直奇怪的厲害﹗   “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還是瑪力的好看﹖”溫都太太看馬威精明﹐頗要從心理上明白中國人的“美的觀念”﹐假如中國人也有這麼一種觀念。

  “我看都好。

”   “這沒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的好看﹗”   “見瑪力﹐說瑪力的好看﹖”   “真的﹐溫都太太﹐你的帽子確是好看﹗父親也這麼說。

”   “啊﹗”溫都太太把帽子摘下來﹐用小手巾抽了一抽。

“我得走啦﹗”馬威看了看表說﹕“伊姑娘今天找我來唸書﹗你不走嗎﹖溫都太太﹗”   “好﹐一塊兒走﹗”溫都太太說﹐說完自己想﹕“誰愛笑話我﹐誰笑話﹐我不在乎﹗偏跟中國人一塊走﹗”   馬威近來常拿著本書到瑞貞公園去。

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一坐﹐把書打開──不一定念。

有時候試著念幾行﹐皺著眉頭﹐咬著大拇指頭﹐翻過來掉過去的念﹔念得眼睛都有點起金花兒了﹐不知道念的是什麼。

把書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腦杓上打自己兩拳﹕“你幹什麼來的﹖不是為唸書嗎﹗”恨自己沒用﹐打也白饒﹔反正書上的字不往心裡去﹗   不光是念不下書去﹐吃飯也不香﹐喝茶也沒味﹐連人們都不大願招呼。

怎麼了﹖──她﹗只有見了她﹐心裡才好受﹗這就叫作戀愛吧﹖馬威的顴骨上紅了兩小塊﹐非常的燙。

別叫父親看出來﹐別叫──誰也別看出來﹐連李子榮算在裡頭﹗可是﹐他媽的臉上這兩點紅﹐老是燙手熱﹗李子榮一定早看出來了﹗   天天吃早飯見她一面﹐吃晚飯再見一面﹔早飯晚飯間隔著多少點鐘﹖一二三四……沒完﹐沒完﹗有時候在晚飯以前去到門外站一站﹐等著她回來﹔還不是一樣﹖她一點頭﹐有時候笑﹐有時候連笑都不笑﹐在門外等她沒用﹗上她的鋪子去看看﹖不妥當﹗對﹐上街上去繞圈兒﹐萬一遇見她呢﹗萬一在吃午飯的時候遇見她﹐豈不是可以約她吃飯﹗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鋪子裡頭做的﹐上街去等有什麼用﹐可是萬一……﹗在街上站一會兒﹐走一會兒﹔汽車上﹐鋪子裡﹐都看一眼﹐萬一她在那個汽車上﹐我﹗飛上去﹗啊﹗自己嚇自己一跳﹐她﹗細一看﹐不是﹗有時候隨著個姑娘在人群裡擠﹐踩著了老太太的腳尖也不顧得道歉﹐一勁兒往前赴﹗趕過去了﹐又不是她﹗這個姑娘的臉沒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樣﹔可惡﹗和她穿一樣的衣裳﹗再走﹐再看……心裡始終有點疼﹐臉上的紅點兒燙手熱﹗   下雨﹖下雨也出去﹔萬一她因為下雨早下工呢﹗“馬威你糊塗﹗那有下雨早放工的事﹗沒關係﹐反正是坐不住﹐出去﹗”傘也不拿﹐恨拿傘﹐擋著人們的臉﹗淋得精濕﹐帽子往下流水﹐沒看見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邊走呢﹗他心裡跳得快了﹐腿好像在褲子裡直轉圈。

趕她﹗但是﹐跟她說什麼呢﹖請她吃飯﹖現在已經三點了﹐那能還沒吃午飯﹗請喝茶﹐太早﹗萬一她有要緊事呢﹐耽誤了她豈不……萬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萬一她生了氣﹐以後永不理我呢﹖都快趕上她了﹐他的勇氣沒有了。

站住了﹐眼看著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場﹗怎麼這樣沒膽氣﹐沒果斷﹗心裡像空了一樣﹐不知道怎樣對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憐自己﹖這些事全不在乎他自己﹐她﹗她拿著他的心﹗消極方法﹕不會把她撇在腦後﹖不會不看她﹖世界上姑娘多著呢﹐何必單愛她﹖她﹐每到禮拜六把嘴唇擦得多麼紅﹐多麼難看﹖她是英國人﹐何必呢﹐何必愛個外國人呢﹖將來總得回國﹐她能跟著我走嗎﹖不能﹗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雲外吧﹗──她又回來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兒﹗笑渦一動一動的﹐嘴唇兒顫著﹐一個白牙咬著一點下嘴唇﹐黃頭髮曲曲著﹐像一汪兒日光下的春浪。

她的白嫩的脖子﹐直著﹐彎著﹐都那麼自然好看。

說什麼也好﹐想什麼也好﹐只是沒有說“瑪力”﹐想“瑪力”那麼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麼﹐捨了命作代價﹗跟她上過一回電影院﹐在黑燈影裡摸過她的手﹐多麼潤美﹗她似乎沒介意﹐或者外國婦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她救我的父親﹐一定她有點意﹔不然﹐為什麼許我摸她的手﹐為什麼那樣誠懇的救我父親﹖慢慢的來﹐或者有希望﹗華盛頓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我恨他﹗她要是個中國婦人﹐我一定跟她明說﹕“我愛你﹗”可是﹐對中國婦人就有這樣膽氣嗎﹖馬威﹗馬威﹗你是個乏人﹐沒出息﹗不想了﹗好好唸書﹗父親不成﹐我再不成﹐將來怎辦﹗誰管將來呢﹐現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幹﹗……眼前水流著﹐鳥兒飛著﹐花在風裡動著﹔水﹐鳥﹐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戀愛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體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東西﹔壓制是沒用的﹗   伊姑娘﹖嘔﹗她今天來唸書﹗唸書﹖□□□□□□□□。

  溫都太太抱著小狗﹐馬威後面跟著﹐一同走回來。

走到門口﹐伊姑娘正在階下立著。

她戴著頂藍色的草帽﹐帽沿上釘著一朵淺粉的絹花。

藍短衫兒﹐襯著件米黃的綢裙﹐腦袋歪著一點﹐很安靜的看著自己的影兒﹐在白階石上斜射著。

  “她也好看﹗”馬威心裡說。

  “啊﹐伊姑娘﹗近來可好﹖進來吧﹗”溫都太太和凱薩林拉了拉手。

  “對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馬威也和她握手。

“沒有﹐剛來。

”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樓吧﹐別叫我耽誤你們唸書。

”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把客廳的門開開﹐要往裡走。

  “待一會兒見﹐溫都太太。

”伊姑娘把帽子掛在衣架上﹐攏了攏頭髮﹐上了樓。

  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飯﹐在樓梯上遇見凱薩林。

“伊姑娘﹐你好﹖伊牧師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馬老先生的問好向來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馬先生。

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對﹐你──”“沒什麼﹐沒什麼﹗”馬先生嗓子裡□□□□□□□□□□□□□□□□□□□□□□□□□□□□□□□□□唏﹐唏。

”   “馬先生﹐你走吧﹐我和馬威念點書。

”伊姑娘一閃身讓馬老先生過去。

  “那麼﹐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馬老先生慢慢下了兩層樓梯﹐對馬威說﹕“我吃完飯上鋪子去。

”說的聲音很小﹐恐怕叫凱薩林聽見。

“上鋪子去”不是什麼光榮事﹔“上衙門去”才夠派兒。

  凱薩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雜誌來。

  “馬威﹐你教我半點鐘﹐我教你半點鐘。

我把這本雜誌上的一段翻成中國話﹐你逐句給我改。

你打算念什麼﹖”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縷陽光正射在她的頭髮上﹐那圈金光﹐把她襯得有點像圖畫上的聖母。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裡首﹐因為怕擋住射在她頭上的那縷陽光。

“她的頭髮真好﹐比瑪力的還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瑪力總是比她好看。

瑪力的好看往心裡去﹐凱薩林只是個好看的老姐姐。

”馬威心裡想﹐聽見她問﹐趕緊斂了斂神﹐說﹕“你想我念什麼好﹐伊姐姐﹖”   “念小說吧﹐你去買本韋爾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聽﹐多咱我聽明白了﹐多咱往下念﹐這樣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確了。

至於生字呢﹐你先查出來﹐然後我告訴你那個意思最恰當。

這麼著﹐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

”“就這麼辦吧﹐姐姐。

我今天沒書﹐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   “叫我佔半點鐘的便宜﹖”凱薩林看他笑了笑。

馬威陪著笑了笑。

  …………   “媽﹗媽﹗你買了新帽子啦﹖”瑪力一進門就看見凱薩林的藍草帽兒了。

  “那兒呢﹖”溫都太太問。

  “那兒﹗”瑪力指著衣架﹐藍眼珠兒含著無限的羨慕。

“那不是我的﹐伊姑娘的。

”   “嘔﹗媽﹐我也得買這麼一頂﹗她幹什麼來了﹖哼﹐我不愛那朵粉花兒﹗”瑪力指點出帽子的毛病來﹐為是減少一點心中的羨慕﹐羨慕和嫉妒往往是隨著來的。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溫都太太問。

  “我忘了說啦﹐媽﹗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麼一下子﹐我還得趕緊回去﹗你好啦吧﹐媽﹖媽﹐我要那樣的帽子﹗我們的鋪子裡不賣草帽﹐她也不是那兒買的﹖”瑪力始終沒進屋門﹐眼睛始終沒離開那頂帽子﹔帽子的藍色和她的藍眼珠似乎聯成了一條藍線﹗   “瑪力﹐你吃了飯沒有﹖”   “就吃了一塊杏仁餅﹐一碗咖啡﹐為是忙著來看你嗎﹗”瑪力往衣架那邊挪了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謝謝你﹐瑪力﹗”   “媽﹐凱薩林幹什麼來了﹖”   “跟馬威學中國話呢。

”   “趕明兒我也跟他學學﹗”瑪力瞪了那個藍帽子一眼。

  瑪力剛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馬威從樓上下來了。

伊姑娘一面招呼她們母女﹐一面順手兒把帽子摘下來﹐戴上﹐非常的自然﹐一點沒有顯排帽子的樣兒﹐也沒有故意造作的態度。

  “瑪力﹐你的氣色可真好﹗”凱薩林笑著說。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麼好看﹗”瑪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嗎﹖”   “不用假裝不覺乎﹗”瑪力心裡說﹐看了馬威一眼。

“再見﹐溫都太太﹗再見﹐瑪力﹗”凱薩林和她們拉了拉手﹐和馬威一點頭。

  “媽﹐晚上見﹐”瑪力也隨著出去。

  馬威在台階上看她們的後影﹕除了她們兩個都是女子﹐剩下沒有相同的地方。

凱薩林的脖子挺著﹐帽沿微微的顫。

瑪力的脖子往前探著一點﹐小裙子在腿上前後左右的裹。

他把手插在褲袋裡﹐皺著眉頭上了樓。

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可是不餓﹔其實也不是不餓﹔──說不上來是怎麼一回子事﹗…………   “媽﹐牛津大街的加麥公司有那樣的草帽。

媽﹐咱們一人買一頂好不好﹖”瑪力在廚房裡﹐抱著拿破侖﹐跟母親說。

“沒富裕錢﹐瑪力﹗把糖罐遞給我。

”溫都太太的小鼻子叫火烤的通紅﹐說話也有點發燥﹕“咱們不是還去歇夏哪嗎﹖把錢都買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樣的帽子至少也得兩鎊錢一頂﹗”──把一匙子糖都倒在青菜上了──“ 瞧﹗你淨攪我﹐把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瑪力的話是出乎至誠﹐一使勁把拿破侖的腿夾得生疼。

小狗沒敢出聲﹐心裡說﹕“你的帽子要是買不成﹐我非死不可呀﹗還是狗好﹐沒有帽子問題﹗”   “吃完飯再說﹐瑪力﹗別那麼使勁抱著狗﹗”   馬老先生直到晚飯已經擺好才回來。

午飯是在中國飯館吃的三仙湯麵﹐吃過飯到鋪子去﹐鄭重其事的抽了幾袋煙。

本想把貨物從新擺一擺﹐想起來自己剛好﹐不可以多累﹔不做點什麼﹐又似乎不大對﹔拿出賬本子看看吧﹗上兩個月賺了四十鎊錢﹐上月賠了十五鎊錢﹔把賬本收起去﹔誰操這份心呢﹗有時候賺﹐有時候賠﹔買賣嗎﹐那能老賺錢﹖   吃了晚飯﹐瑪力正要繼續和母親討論帽子問題。

馬老先生輕輕向她一點頭。

  “溫都姑娘﹐給你這個。

”他遞給她一個小信封。

“嘔﹐馬先生﹐兩鎊錢的支票﹐幹嗎﹖”   “我應許了你一頂帽子﹐對不對﹖”   “哈啦﹗媽──﹗帽子﹗”   馬老先生病好了以後﹐顯著特別的討好。

吃完早飯便到後院去澆花﹐拿膩蟲﹐剪青草﹔嘴裡哼唧有聲無字的聖詩﹐頗有點中古時代修道士的樂天愛神的勁兒。

心中也特別安適﹕蜜蜂兒落在腦門上﹐全不動手去轟﹔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你﹐要的是這個穩勁兒﹐你瞧﹗   給瑪力兩鎊錢──不少點呀﹗──買帽子﹐得﹐又了啦個心願﹗給她母親也買一頂不呢﹖上月賠了十五鎊﹐不是玩兒的﹐省著點兒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講啊﹐病了的時候﹐叫她沒少受累﹐應該買點東西謝謝她﹗下月再說﹐下月那能再賠十五鎊呢﹗馬威近來瘦了一點﹐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總得多吃﹐糊吃悶睡好上膘嗎﹐非多吃不可﹗啊﹐該上鋪子瞧瞧去了﹐李子榮那小子專會瞎叨嘮﹐叨嘮嘮﹐叨嘮嘮﹐一天叨嘮到晚﹐今天早去﹐看他還叨嘮什麼﹗喝﹗已經十點了﹐快走吧﹗等等﹐移兩盆花﹐搬到鋪子去﹐多好﹗他要是說我晚了﹐我有的說﹐我移花兒來著﹐□﹗那幾顆沒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長起來了﹐而且長得不錯。

對﹐來兩盆菊花吧。

古玩鋪裡擺菊花﹐有多麼雅﹗──也許把李子榮比得更俗氣﹗   馬先生還是遠了僱汽車﹐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眾汽車和電車﹔好﹐一下兒出險﹐死在倫敦﹐說著玩兒的呢﹗近來連汽車也不常僱了﹕街上是亂的﹐無論如何﹐坐車是不保險的﹗況且﹐在北京的時候﹐坐上汽車﹐巡警把人馬全擋住﹐專叫汽車飛過去﹐多麼出鋒頭﹐帶官派﹗這裡﹐在倫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車全站住﹐連國務總理的車都得站住﹐鬼子嗎﹐不懂得尊卑上下﹗端著兩盆菊秧﹐小鬍子嘴撅撅著一點﹐他在人群裡擠開了。

他媽的﹐那裡都這麼些個人﹗簡直的走不開﹕一個個的都走得那麼快﹐撞喪呢﹗英國人不會有起色﹐一點穩重氣兒都沒有﹗   到了鋪子﹐耳朵裡還是嗡嗡的響﹔老是這麼響﹐一天到晚是這麼響﹗但願上帝開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這份亂﹗定了定神﹐把兩盆菊秧子擺在窗子前面﹐捻著小鬍子看了半天﹕啊﹐這一棵有個小黃葉兒﹐掐下去﹗半個黃葉也不能要﹐講究一順兒綠嗎﹖   “馬先生﹗”李子榮從櫃房出來﹐又是挽著袖子﹐一手的泥﹗(這小子橫是穿不住衣裳﹐俗氣﹗)“咱們得想主意呀﹗上月簡直的沒見錢﹐這個月也沒賣了幾號兒﹔我拿著工錢﹐不能瞪眼瞧著﹗你要是有辦法呢﹐我自然願意幫你的忙﹔你沒辦法呢﹐我只好另找事﹐叫你省下點工錢。

反正這裡事情不多﹐你和馬威足可以照應過來了﹗我□□□□事與否﹐不敢說一定﹐好在你要是給我兩個禮拜的限﹐也許有點眉目﹗咱們打開鼻子說亮話﹐告訴我一句痛快的﹐咱們別客氣﹗”   李子榮話說的乾脆﹐可是態度非常的溫和﹐連馬先生也看出﹕他的話是真由心裡頭說出來的﹐──可是﹐到底有點俗氣﹗   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用小手巾輕輕的擦著﹐半天沒說話。

  “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給我準信好不好﹖”李子榮知道緊逼老馬是半點用沒有﹐不如給他點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實他想不想還是個問題﹐可是這麼一說﹐省得都僵在那兒。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繼續著擦眼鏡。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把眼鏡戴上﹐似笑不笑的說﹕“你要是嫌工錢小﹐咱們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馬先生﹐我嫌工錢小﹗真﹐我真沒法叫你明白我﹗”李子榮用手撓著頭髮﹐說話有點結巴﹕“你得看事情呀﹐馬先生﹗我告訴過你多少回了﹐咱們得想法子﹐你始終不聽我的﹐現在咱們眼看著賠錢﹐我﹐我﹐真的﹐我沒法說﹗你看﹐咱們鄰家﹐上月淨賣蒙文滿文的書籍﹐就賺了好幾百﹗我──”   “誰買滿蒙文的書啊﹖買那個幹什麼﹖”馬老先生不但覺著李子榮俗氣﹐而且有點精神病﹗笑話﹐古玩鋪賣滿蒙文的書籍﹐誰買呀﹖“你要嫌工錢小﹐咱們可以設法﹔有辦法﹐自要別傷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國人的“講面子”能跟“不要臉”手拉手兒走。

馬先生在北京的時候﹐捨著臉跟人家借一塊錢﹐也得去上親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張大帥從日本搬來救兵﹐也得和苟大帥打一回﹐面子﹗王總長明知道李主事是個壞蛋﹐也不把他免職﹐面子﹗   中國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著呢﹐面子過得去﹐好啦﹐誰管事實呢﹗   中國人的辦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轉著圈兒摸﹐多咱摸住一個﹐面子上過得去了﹐算啦﹐誰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還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兒呢﹗   馬先生真為了難﹗事實是簡單的﹕買賣賠錢﹐得想主意。

可是馬先生﹐真正中國人﹐就不肯這麼想﹐洋鬼子才這麼想呢﹔李子榮也這麼想﹐黃臉的洋鬼子﹗   “買賣賠錢呀﹖我沒要來做這個窮營業呀﹗”馬先生見李子榮不說話了﹐坐在椅子上﹐捻著小鬍子﹐想開了﹕“我要是不上英國來﹐現在也許在國內作了官呢﹗我花錢多呀﹐我的錢﹐誰也管不了﹗”心中一橫﹐手裡一使勁﹐差點揪下兩根鬍子來﹕“我不懂得怎麼作買賣﹐讀書的君子就不講作買賣﹗擠兌我﹖成心逼我﹖姓李的﹐你多咱把書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馬大叔是什麼回事了﹗俗氣﹗”他向屋裡瞪了一眼﹕“賣滿蒙文的書籍﹖笑話﹐洋鬼子念滿文‘十二頭兒’﹖怎麼著﹐洋鬼子預備見佐領挑馬甲是怎﹖現在我們是‘中華民國’了﹗辭我的工不幹了﹖一點面子不講﹖你在這兒還要怎麼﹖咱姓馬的待你錯不錯﹖猛孤仃的給咱個辭活不伺候﹐真有鼻子就結啦﹗”   馬先生繞著圈兒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離事實遠﹐越離事實遠越覺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國人﹐──李子榮是黃臉洋鬼子﹗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立起來﹐眼睛瞪著一點﹐說話的聲音也粗了一些﹐把李子榮嚇了一跳﹕“給你長工錢﹐你也不幹﹔好吧﹐你要走﹐走﹗現在就走﹗”   說完了話﹐學著戲臺上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幾聲。

唏唏完了﹐又覺得不該和李子榮這麼不講面子﹗可是話已出口﹐後悔有嗎用﹐來個一氣到底﹕“現在就走﹗”   李子榮正擦一把銅壺﹐聽見馬先生這樣說﹐慢慢把壺放在架子上﹐看馬先生半天沒言語。

  馬先生身子有點不舒坦﹕“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榮笑了﹕   “馬先生﹐你我誰也不明白誰﹐咱們最好別再費話。

我不能現在就走。

論交情的話呢﹐我求你給我兩個禮拜的限﹔論法律呢﹐我當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論誰辭誰﹐都得兩個禮拜以前給信。

好了﹐馬先生﹐我還在這兒做十四天的事﹐從今天算起。

謝謝你﹗”   說完﹐李子榮又把銅壺拿起來了。

  馬老先生的臉紅了﹐瞪了李子榮的脊樑一眼﹐開開門出去了。

出了門口﹐嘟囔著罵﹕“這小子夠多麼不要臉﹗人家趕你﹐你非再幹兩個禮拜不可﹗好﹐讓你在這兒兩個禮拜﹐我不能再見你﹐面子已經弄破了﹐還在一塊兒做事﹐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對﹐回去﹗回去給他兩個禮拜的工錢﹐叫他登時就走﹗白給你錢﹐你還不走嗎﹖你可看明白了﹐我沒辭你﹐是你不願意幹啦﹗再幹兩個禮拜﹐想再敷衍下去﹐你當我看不出來呢﹐誰也不是傻子﹗對﹐給他兩禮拜的工錢﹐叫他走﹗……瞧他那個樣兒呀﹐給他錢﹐他也不走﹐他要是說再幹兩禮拜呀﹐那算是妥了﹗沒法跟這樣人打交待﹐他滿不顧面子﹗我沒法子﹗趕明兒帶馬威回國﹐在外國學不出好來﹗瞧李子榮﹐沒皮沒臉﹗你叫他走﹐他說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沒法子﹗……沒面子﹗……去吃點三仙湯麵吧﹗管他李子榮﹐張子榮呢﹗犯不上跟他生氣﹗氣著﹐好﹐是玩兒的呢﹗……”   “老李﹗你跟我父親吵起來了﹖”馬威進門就問﹐臉上的神氣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馬﹗”李子榮笑著說。

  “我告訴你﹐老李﹗”馬威的臉板著﹐眉毛擰在一塊﹐嘴唇稍微有點顫﹕“你不應該和父親搗亂﹗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先跟我說呢﹗不錯﹐你幫我們的忙不少﹐可是你別管教我父親啊﹗無論怎說﹐他比咱們大二十多歲﹗他是咱們的前輩﹗”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榮一眼。

李子榮楞了一會兒﹐撓撓頭髮﹐噗哧的一笑﹕“你怎麼了﹖老馬﹗”   “我沒怎麼﹗我就是要告訴你﹕別再教訓我父親﹗”“嘔﹗”李子榮剛要生氣﹐趕緊就又笑了﹕“你吃了飯沒有﹖老馬﹗”   “吃了﹗”   “你給看一會兒鋪子成不成﹖我出去吃點甚麼﹐就回來。

”   馬威點了點頭。

李子榮扣上帽子﹐出去了﹐還是笑。

  李子榮出去以後﹐大約有十分鐘﹐進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啊﹐年青的﹐你是馬先生的兒子吧﹖”老頭兒笑嘻嘻的說﹐腦袋歪在一邊兒。

  “是﹐先生﹗”馬威勉強笑著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嗎﹐你們父子的眼睛長得一個樣。

”老頭兒說著﹐往屋裡看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飯﹐就回來──先生要看點什麼東西﹖我可以伺候你﹗”馬威心裡想﹕“我也會作生意﹐不是非仗著李子榮不可﹗”   “不用張羅我﹐我自己隨便看吧﹗”老頭兒笑了笑﹐一手貼在背後﹐一手插在衣袋裡﹐歪著頭細細看架子上的東西。

看完一件﹐微微點點頭。

  馬威要張羅他﹐不好﹔死等著﹐也不好﹔皺著眉﹐看著老頭兒的脊樑蓋兒。

有時候老頭回過頭來﹐他趕緊勉強一笑﹐可是老頭兒始終沒注意他。

  老頭兒身量不高﹐可是長得挺富泰。

寬寬的肩膀﹐因為上了年紀﹐稍微往下溜著一點。

頭髮雪白﹐大概其的往後攏著。

連腮一部白鬍子﹐把嘴蓋得怪好看的。

鼻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別的深﹐兩個小眼珠深深的埋伏著﹐好像專等著幫助臉上發笑。

腦袋常在一邊兒歪歪著。

老頭兒的衣裳非常的講究。

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綢子領帶﹐拴著個細金箍兒。

單硬領兒挺高﹐每一歪頭的時候﹐硬領的尖兒就藏在白鬍子裡。

沒戴著帽子。

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腳大著兩號兒﹐走道兒老有點擦著地皮﹐這樣﹐叫褲子的中縫直直的立著﹐一點褶兒也沒有。

  “我說﹐年青的﹐這個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頭兒從貨架子上拿起一個小土罐子﹐一手端著﹐一手輕輕的摸著罐口兒﹐小眼睛半閉著﹐好像大姑娘摸著自己的頭髮﹐非常的謹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馬威趕過兩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著又說了個長而無用的“那──”   “啊﹐你說不上來﹔不要緊﹐等著李先生吧。

”老頭兒說著﹐雙手捧著小罐﹐嘴唇在白鬍子底下動了幾動﹐把小罐又擺在原地方了。

“你父親呢﹖好些日子沒見他了﹗”老頭兒沒等馬威回答﹐接著說下去﹐眼睛還看著那個小罐子﹕“你父親可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會做生意﹐啊﹐不大會做生意。

你在這兒唸書哪吧﹖念什麼﹖啊﹐李先生來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約汗﹐西門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沒見你啦﹗”李子榮臉上沒有一處不帶著笑意﹐親親熱熱的和西門爵士握了握手。

  西門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著﹐笑了笑。

  “西門爵士﹐今天要看點什麼﹖上次拿去的宜興壺已經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經分析了﹗你要是有賤的廣東磁﹐不論是什麼我都要﹔就是廣東磁我還沒試驗過。

你有什麼﹐我要什麼﹐可有一樣﹐得真賤﹗”西門爵士說著﹐向那個小罐子一指﹕“那個是真的嗎﹖”   “衝你這一問﹐我還敢說那是真的嗎﹗”李子榮的臉笑得真像個混糖的開花饅頭。

一邊說﹐一邊把小罐子拿下來﹐遞給老頭兒﹕“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夠厚的﹐決不是磁州的﹗可是﹐至遲也是明初的﹗西門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著辦吧﹐看值多少給多少﹗馬先生﹐給西門爵士搬把椅子來﹗”   “哎﹐哎﹐不用搬﹗我在試驗室裡一天家站著﹐站慣了﹐站慣了﹗”西門爵士特意向馬威一笑﹕“哎﹐謝謝﹗不用搬﹗”然後端著小罐又仔細看了一過﹕“哎﹐你說的不錯﹐底下的棕色不夠厚的﹐不錯﹗好吧﹐無論怎麼說吧﹐給我送了去吧﹐算我多少錢﹖”   “你說個數兒吧﹐西門爵士﹗”李子榮搓著手﹐肩膀稍微聳著點兒﹐真像個十二分成熟的買賣人。

  馬威看著李子榮﹐不知不覺的點了點頭。

  老頭兒把小罐兒捧起來﹐看了看罐底兒上的價碼。

跟一擠眼﹐說﹕“李先生﹐算我半價吧﹗哎﹗”   “就是吧﹐西門爵士﹗還是我親身給你送了去﹖”“哎﹐哎﹐六點鐘以後我準在家﹐你跟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謝謝﹗我六點半以前準到﹗廣東磁器也送去吧﹖”“哎﹐你有多少﹖我不要好的﹗為分析用﹐你知道──”“知道﹗知道﹗我這兒只有兩套茶壺茶碗﹐不很好﹐真正廣東貨。

把這兩套送到試驗室﹐這個小罐子送到你的書房﹐是這麼辦不是﹖西門爵士﹗”   “這傢伙全知道﹗”馬威心裡說。

  “哎﹐哎﹐李先生你說的一點兒不錯﹗”   “還是偷偷兒的送到書房去﹐別叫西門夫人看見﹐是不是﹐西門爵士﹖”李子榮說著﹐把小罐接過來﹐放在桌□□□□□□□□□□□□□□□□□□□□□□□。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頭兒掏出塊綢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你知道﹐科學家不應該娶妻﹐太麻煩﹐太麻煩﹗西門夫人是個好女人﹐就是有一樣﹐常攪亂我的工作。

哎﹐我是個科學家兼收藏家﹐更壞了﹗西門夫人喜歡珍珠寶石﹐我專買破罐子爛磚頭﹗哎﹐婦人到底是婦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書房去﹐咱們在那裡一塊吃飯。

我還要問你幾個字﹐前天買了個小銅盒子﹐蓋上的中國字﹐一個個的小四方塊兒﹐哎﹐我念不上來﹐你給我翻譯出來吧﹗還是一個先令三個字﹐哎﹖”   “不是篆字﹖”李子榮還是笑著﹐倒好像要把這個小古玩鋪和世界﹐全招笑了似的。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

哎﹐晚上見吧。

連貨價帶翻譯費我一齊給你﹐晚上給你。

晚上見﹐哎。

”西門爵士說完﹐過去拍了拍馬威的肩膀﹐“哎﹐你還沒告訴我﹐你念什麼書呢﹗”   “商業﹗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國人有做買賣的才幹﹐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學一學吧﹗好﹐好好的唸書﹐別淨出去找姑娘﹐哎﹖”老頭兒的小眼睛故意眨巴著﹐要笑又特意不笑出來﹐嘴唇在白鬍底下動了動。

  “是﹗”馬威的臉紅了。

  “西門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榮把門開開﹐彎著腰請老頭兒出來。

  “哎﹐在汽車上呢﹗晚上見﹐李先生﹗”   老頭兒走了以後﹐李子榮忙著把小罐於和兩套茶壺茶碗都用棉花墊起來﹐包好。

一邊包﹐一邊向馬威說﹕“這個老頭子是個好照顧主兒。

專收銅器和陶器。

他的書房裡的東西比咱們這兒還多上三倍。

原先他作過倫敦大學的化學教授﹐現在養老不作事了﹐可是還專研究陶土的化學配合。

老傢伙﹐真有意思﹗貴東西買了存著﹐賤東西買了用化學分析。

老傢伙﹐七十多了﹐多麼精神﹗我說老馬﹐開兩張賬單兒﹐擱在這兩個包兒一塊。

”   李子榮把東西包好﹐馬威也把賬單兒開來。

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說﹕   “老馬﹐你今兒早晨怎麼了﹖你不是跟我鬧脾氣﹐你一定別有心事﹐藉我出氣﹗是不是﹖大概是愛情﹗我早看出來了﹐腮上發紅﹐眉毛皺著﹐話少氣多﹐吃喝不下﹐就剩 ──抹脖子﹐上吊﹗”李子榮哈哈的樂起來﹕“害相思的眼睛發亮﹐害單思的眼睛發渾﹗相思有點甜味﹐單思完全是苦的﹗老馬﹖你的是﹖”   “單思﹗”馬威受這一場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單思而沒地方去說的﹐非抹脖子不可﹗   “溫都姑娘﹖”   “哼﹗”   “老馬﹐我不用勸你﹐沒用﹗我有朝一日要是愛上一個女人﹐她要是戲耍我﹐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點兒﹕你每一想她的時候﹐同時也這麼想﹕她拿我﹐一個中國人﹐當人看不呢﹖你當然可以給你自己一個很妥當的回答。

她不拿咱當人看﹐還講愛情﹖你的心可以涼一點兒了﹗這是我獨門自造的‘冰吉凌’﹐專治單思熱病﹗沒有英國青年男女愛中國人的﹐因為中國人現在是給全世界的人作笑話用的﹗寫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罵中國人﹐因為只有中國人罵著沒有危險。

研究學問的恨中國人﹐因為只有中國人不能幫他們的忙﹔那樣學問是中國人的特長﹖沒有﹗普通人小看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缺點多了﹐簡直的說不清﹗我們當時就可以叫他們看得重﹐假如今天我們把英國﹐德國﹐或是法國給打敗﹗更好的辦法呢﹐是今天我們的國家成了頂平安的﹐頂有人才的﹗你要什麼﹖政治﹗中國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麼﹖化學﹗中國的化學最好啊﹗除非我們能這麼著﹐不用希望叫別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時候﹐不用亂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見過溫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說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麼樣﹔我只能告訴你一句話﹐她不能愛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個﹐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國人﹐為什麼她單與眾不同的愛個小馬威﹗”“不見得她準不愛我﹗”馬威低著頭兒說。

  “怎見得﹖”李子榮笑著問。

  “她跟我去看電影﹐她救我的父親。

”   “她跟你去看電影﹐和我跟你去看電影﹐有什麼分別﹖我問你﹗外國男女的界限不那麼嚴──你都知道﹐不用我說。

至於救你父親﹐無論是誰﹐看見他在地上爬著﹐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國人見了別人有危險﹐是躲得越遠越好﹐因為我們的教育是一種獨善其身的﹗外國人見了別人遇難﹐是拚命去救的﹐他們不管你是白臉人﹐黑臉人﹐還是綠臉人﹐一樣的拯救。

他們平時看不起黑臉和綠臉的哥兒們﹐可是一到出險了﹐他們就不論臉上的顏色了﹗她不因為是‘你’的父親才救﹐是因為她的道德觀念如此。

我們以為看見一個人在地上躺著﹐而不去管﹐滿可以講得下去﹔外國人不這麼想。

他們的道德是社會的﹐群眾的。

這一點﹐中國人應當學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報上念的﹐有個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國人全站在那裡看熱鬧﹐結果是叫個外國兵給攙起來了﹔他們能不笑話我們嗎﹗我──我說到那兒去啦﹖往回說吧﹗不用往臉上貼金﹐見她和你握手﹐就想她愛你﹗她才有工夫愛你呢﹗吃我的冰吉凌頂好﹐不用胡思亂思﹗”   馬威雙手捧著腦門兒﹐一聲沒發。

  “老馬﹐我已經和你父親辭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著我們把鋪子做倒了﹗”馬威還是低頭﹐說話有點兒發顫﹗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給你們一月省十幾鎊錢﹗”“誰替我們做買賣呀﹗”馬威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李子榮說﹕“那個西門老頭兒問我﹐我一個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那沒難處﹗老馬﹗念幾本英國書﹐就懂得好些個。

我又何嘗懂古玩呢﹐都仗著念了些書﹗外國人研究無論那樣東西﹐都能有條有理的寫書﹐關於中國磁器﹐銅器﹐書可多了。

念幾本就行﹗夠咱們能答得上碴兒的就行﹗老馬﹐你放心﹐我走了﹐咱們還是好朋友﹐我情願幫你的忙﹗”   待了半天﹐馬威問﹕   “你那兒去找事呀﹖”   “說不上來﹐碰機會吧﹗好在我現在得了一筆獎金﹐五十鎊錢﹐滿夠我活好幾個月的呢﹗你看﹐”李子榮又笑了﹕“《亞細亞雜誌》徵求中國勞工近況的論文﹐我破了一個月的工夫﹐連白天帶晚上﹐寫了一篇。

居然中了選﹐五十鎊﹗我告訴你﹐老馬﹗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一點不錯﹗我有這五十鎊﹐足夠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來﹐咱天天去張羅﹐難道就真沒個機會﹗願意幹事的人不會餓死﹔餓死的決不是能幹的人﹗老馬﹗把眉頭打開﹐高起興來幹﹗”李子榮過去按馬威的肩膀﹐搖了幾下子。

  馬威哭喪著臉笑了一笑。

  馬老先生跟李子榮鬧完氣﹐跑到中國飯館吃了兩個三仙湯麵﹔平日不生氣的時候總是吃一個面的。

湯麵到了肚子裡﹐怒氣差不多全沒啦。

生氣倒能吃兩個面﹐好現象﹗這麼一想﹐幾乎轉怒為喜了。

吃完面﹐要了壺茶﹐慢慢滋潤著。

直到飯座兒全走了﹐才會賬往外溜達。

出了飯館﹐不知道上那兒去好。

反正不能回鋪子﹗掌櫃的和夥計鬧脾氣﹐掌櫃的總是有不到鋪子的權柄﹗──正和總長生氣就不到衙門去一樣﹗一樣﹗可是﹐上那兒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車馬太亂﹐心中又有氣﹐一下兒叫汽車給軋扁了﹐是玩兒的呢﹗聽戲去﹖誰聽鬼子戲呢﹗又沒鑼鼓﹐又不打臉﹐光是幾個男女咕嚕的瞎說﹐沒意思﹗找伊牧師去﹖對﹗看看他去﹗他那天說﹐要跟咱商議點事。

什麼事呢﹖哎﹐管他什麼事呢﹐反正老遠的去看他﹐不至於有錯兒﹗   叫了輛汽車到藍加司特街去。

  坐在車裡﹐心裡不由的想起北京﹕這要是在北京多麼抖﹗坐著汽車叫街坊四鄰看著﹐多麼出色﹗這裡﹐處處是汽車﹐不足為奇﹐車錢算白花﹗   “嘿嘍﹗馬先生﹗”伊牧師開開街門﹐把馬先生拉進去﹕“你大好了﹖又見亞力山大沒有﹖我告訴你﹐馬先生﹐跟他出去總要小心一點﹗”   “伊牧師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爺好﹖”馬先生一氣把四個好問完﹐才敢坐下。

  “他們都沒在家﹐咱們正好談一談。

”伊牧師把小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間皺成幾個笑紋。

自從傷風好了以後﹐鼻子上老縐著那麼幾個笑紋﹐好像是給鼻子一些運動﹔因為傷風的時候﹐噴嚏連天﹐鼻子運動慣了。

“我說﹐有兩件事和你商議﹕第一件﹐我打算給你介紹到博累牧師的教會去﹐作個會員﹐禮拜天你好有個準地方去作禮拜。

他的教會離你那兒不遠﹐你知道游思頓街﹖哎﹐順游思頓街一直往東走﹐斜對著英蘇車站就是。

我給你介紹﹐好不好﹖”   “好極了﹗”現在馬老先生對外國人說話﹐總喜歡用絕對式的字眼兒。

  “好﹐就這麼辦啦。

”伊牧師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算咱們兩個晚上閒著作點事兒﹐你看﹐我打算寫一本書﹐暫時叫作《中國道教史》吧。

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幫助我不可。

你要是肯幫忙﹐我真感激不盡﹗”   “那行﹗那行﹗”馬先生趕緊的說。

  “我別淨叫你幫助我﹐我也得替你幹點什麼。

”伊牧師把煙袋掏出來﹐慢慢的裝煙﹕“我替你想了好幾天了﹕你應當藉著在外國的機會寫點東西﹐最好寫本東西文化的比較。

這個題目現在很時興﹐無論你寫的對不對﹐自要你敢說話﹐就能賣得出去。

你用中文寫﹐我替你譯成英文。

這樣﹐咱們彼此對幫忙﹐書出來以後﹐我敢保能賺些錢。

你看怎麼樣﹖”“我幫助你好了﹗”馬老先生遲遲頓頓的說﹕“我寫書﹖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還受那份兒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師忽然把嗓門提高一個調兒﹕“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蕭伯納七十多了﹐還一勁兒寫書呢﹗我問你﹐你看見過幾個英國老頭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養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給誰做呀﹗”   “我也沒說﹐我一定不做﹗”馬老先生趕緊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師得罪了﹐其實心裡說﹕“你們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們怎是洋鬼子呢﹗”   英國人最不喜歡和旁人談家事﹐伊牧師本來不想告訴老馬﹐他為什麼要寫書﹔可是看老馬遲疑的樣子﹐不能不略略的說幾句話﹕   “我告訴你﹐朋友﹗我非幹點什麼不可﹗你看﹐伊太太還作倫敦傳教公會中國部的秘書﹐保羅在銀行裡﹐凱薩林在女青年會作幹事﹐他們全掙錢﹐就是我一個人閒著沒事﹗雖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鎊的養老金﹐到底我不願意閒著──”伊牧師又推了推眼鏡﹐心裡有點後悔﹐把家事都告訴了老馬﹗“兒女都掙錢﹐老頭子還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麼長著的﹗”馬老先生心裡說。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個大學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寫本書﹐造點名譽。

你看﹐倫敦大學的中文部現在沒有教授﹐因為他們找不到個會寫會說中國話的人。

我呢﹐說話滿成﹐就差寫點東西證明我的知識。

我六十多了﹐至少我還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對極了﹗我情願幫助你﹗”馬先生說法想把自己寫書的那一層推出去﹕“你看﹐你若是當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國說幾句好話﹐多麼好﹗”   馬老先生以為中文教授的職務是專替中國人說好話。

伊牧師笑了笑。

  兩個人都半天沒說話。

  “我說﹐馬先生﹗就這麼辦了﹐彼此幫忙﹗”伊牧師先說了話﹕“你要是不叫我幫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國人的辦法是八兩半斤﹐誰也不要吃虧的﹗我不能白求你﹗”“你叫我寫東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兒寫起﹗”“不必一定是這個題目哇﹐什麼都行﹐連小說﹐笑話都成﹗你看﹐中國人很少有用英文寫書的﹐你的書﹐不管好不好﹐因為是中國人寫的﹐就可以多賣。

”   “我不能亂寫﹐給中國人丟臉﹗”   “嘔﹗”伊牧師的嘴半天沒閉上。

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出這麼一句來﹗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

  沒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陰險詭詐﹐長著個討人嫌的黃臉。

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髒﹐臭﹐糊塗的傻蛋。

伊牧師始終沒看起馬先生﹐他叫老馬寫書﹐純是為好叫老馬幫他的忙﹗他知道老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會寫書。

可是不雙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師的良心上不好過﹐因為英國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來的﹗   伊牧師﹐和別的英國人一樣﹐愛中國的老人﹐因為中國的老人一向不說“國家”兩個字。

他不愛﹐或者說是恨﹐中國的青年﹐因為中國的青年們雖然也和老人一樣的糊塗﹐可是“國家”﹐“中國”這些字眼老掛在嘴邊上。

自然空說是沒用的﹐可是老這麼說就可恨﹗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給中國人丟臉﹗”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馬先生﹐”伊牧師楞了半天才說﹕“你想想再說﹐好在咱們不是非今天決定不可。

馬威呢﹐他念什麼呢﹖”“補習英文﹐大概是要念商業。

”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國後作個官兒什麼的﹐來頭大一點。

小孩子擰性﹐非學商業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沒個母親﹐老是無著無靠的﹗近來很瘦﹐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問他﹗隨他去吧﹗反正他要什麼﹐我就給他錢﹐誰叫咱是作老子的呢﹗無法﹗無法﹗”   馬老先生說得十分感慨﹐眼睛看著頂棚﹐免得叫眼淚落下來。

心中很希望﹕這樣的一說﹐伊牧師或者給他作媒﹐說個親什麼的。

──比方說吧﹐給他說溫都寡婦。

自然娶個後婚兒寡婦﹐不十分體面﹐可是娶外國寡婦﹐或者不至於犯七煞﹐□□□□□□□□□□□□□□作媒﹐也總是替他作了點事﹐不是把那個作文化比較的事可以岔過去了嗎﹗你替咱作大媒﹐咱幫助你念中國書﹕不是正合你們洋鬼子的“兩 不吃虧”的辦法嗎﹗他偷著看了伊牧師一眼。

  伊牧師叼著煙袋﹐沒言語。

  “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師站起來說﹕“禮拜天在博累牧師那裡見吧。

叫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總得有個信仰﹐總得﹗你看保羅禮拜天準上三次教會。

”   “是﹗”馬老先生看出伊牧師是已下逐客令﹐心裡十二分不高興的站起來﹕“禮拜天見﹗”   伊牧師把他送到門口。

  “他媽的﹐這算是朋友﹗”馬先生站在街上﹐低聲兒的罵﹕“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來說‘禮拜天見﹗’禮拜天見﹖你看著﹐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

  溫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新帽子。

瑪力的帽箍上繡著個中國字﹐是馬老先生寫的﹐她母親給繡的。

戴上這個繡著中國字的帽子﹐瑪力有半點來鐘沒閉上嘴﹐又有半點來鐘沒離開鏡子。

帽子一樣的很多﹐可是繡中國字的總得算新奇獨份兒。

要是在海岸上戴著這麼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們羨慕得落淚﹐或者甚至於暈過去﹗連溫都太太也高興得很﹐女兒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種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女兒的像片一定要登在報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羨愛﹗“馬先生﹐”瑪力臨走的時候來找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著小裙子﹐叫裙子褶兒像扇面似的鋪展開。

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著伸出去﹐然後手腕輕鬆往回一撇。

同時肩膀微微一聳﹐嘴唇一動﹕“看﹗”   “好極了﹗美極了﹗溫都姑娘﹗”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頭。

  瑪力聽老馬一誇獎﹐兩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揚腦袋﹐唏的一笑﹐一溜煙似的跑了。

  其實﹐馬老先生只把話說了半截﹕他寫的是個“美”字﹐溫都太太繡好之後﹐給釘倒了﹐看著──美──好像“大王八”三個字﹐“大”字拿著頂。

他笑開了﹐從到英國還沒這麼痛快的笑過一回﹗“啊﹗真可笑﹗外國婦女們﹗腦袋上頂‘大王八’﹐大字 還拿著頂﹗哎喲﹐可笑﹗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把笑出來的眼淚全掄出去老遠﹗   笑了老半天﹐馬先生慢慢的往樓下走﹐打算送她們到車站。

下了樓﹐她們母女正在門口兒等汽車。

頭一樣東西到他的眼睛裡是那個“大王八”。

他咬牙﹐梗著脖子﹐把臉都憋紅了﹐還好﹐沒笑出來。

  “再見﹐馬先生﹗”母女一齊說。

溫都太太還找補了一句﹕“好好的﹐別淘氣﹗出去的時候﹐千萬把後門鎖好﹗”汽車來了﹐拿破侖第一個躥進去了。

  馬老先生哼哧著說了聲“再見﹗好好的歇幾天﹗”汽車走了﹐他關上門又笑開了。

  笑得有點兒筋乏力盡了﹐馬先生到後院去澆了一回花兒。

一個多禮拜沒下雨﹐花葉兒﹐特別是桂竹香的﹐有點發黃。

他輕輕的把黃透了的全掐下來﹐就手來把玫瑰放的冗條子也打了打。

響晴的藍天﹐一點風兒沒有﹐遠處的車聲﹐一勁兒響。

馬先生看著一朵玫瑰花﹐聽著遠處的車響﹐心裡說不上來的有點難過﹗勉強想著瑪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來了﹗抬頭看了看藍天﹐亮﹐遠﹐無限的遠﹐還有點慘淡﹗“幾時才能回國呢﹖”他自己問自己﹕“就這麼死在倫敦嗎﹖不﹗不﹗等馬威畢業就回國﹗把哥哥的靈運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墳去看看﹐可是一個人又懶得去。

看著藍天﹐心由空中飛到哥哥的墳上去了。

那塊灰色的石碑﹐那個散落的花圈﹐連那個小胖老太太﹐全活現在眼前了﹗“哎﹗活著有什麼意味﹗”馬先生輕輕搖著頭唸叨﹕“石碑﹖連石碑再待幾年也得壞了﹗世界上沒有長生的東西﹐有些洋鬼子說﹐連太陽將來就是要死的﹗… …可是活著﹐說回來了﹗也不錯﹗……那自然看怎樣活著﹐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祿﹐妻妾一群﹐兒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著了﹗……”   馬先生一向是由消極想到積極﹐而後由積極而中庸﹐那就是說﹐好歹活吧﹗混吧﹗混過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點沒哼哼出幾句西皮快板來。

這種好歹活著﹐便是中國半生不死的一個原因﹐自然老馬不會想到這裡。

  完全消極﹐至少可以產生幾個大思想家。

完全積極﹐至少也叫國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幾分樂趣。

就怕﹐像老馬﹐像老馬的四萬萬同胞﹐既不完全消極﹐又懶得振起精神幹事。

這種好歹活的態度是最賤﹐最沒出息的態度﹐是人類的羞恥﹗   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高明主意來﹐賭氣子不想了。

回到書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煙。

本想坐下念點書﹐向來沒唸書的習慣﹐一拿書本就覺得怪可笑的﹐算了吧。

“到樓下瞧瞧去﹐各處的門都得關好了﹗”他對自己說﹕“什麼話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經心﹐還成﹗”   溫都太太並沒把屋子全鎖上﹐因為怕是萬一失了火﹐門鎖著不好辦。

馬先生看了看客廳﹐然後由樓梯下去﹐到廚房連溫都太太的臥室都看了一個過兒。

向來沒進過她的屋裡去﹐這次進去﹐心裡還是有點發虛﹐提手躡腳的走﹐好像唯恐叫人看見﹐雖然明知屋裡沒有人。

進去之後﹐聞著屋裡淡淡的香粉味﹐心裡又不由的一陣發酸。

他站在鏡子前邊﹐呆呆的立著﹐半天﹐又要走﹐又捨不得動。

要想溫都寡婦﹐又不願意想。

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

不知不覺的出來了﹐心裡迷迷糊糊的﹐好像吃過午飯睡覺做的那種夢﹐似乎是想點什麼東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

一點腳步聲兒沒有﹐他到了瑪力臥房的門口。

門兒開著﹐正看見她的小鐵床。

床前跪著個人﹐頭在床上﹐脖子一動一動的好像是低聲的哭呢。

  馬威﹗   老馬先生一時僵在那塊兒了。

心中完全像空了一會兒﹐然後不禁不由的低聲叫了聲﹕“馬威﹗”   馬威猛孤丁的站起來﹕臉上由耳朵根紅起一直紅到腦門兒。

  父子站在那裡﹐誰也沒說什麼。

馬威低著頭把淚擦乾﹐馬老先生抹著小鬍子﹐手直顫。

  老馬先生老以為馬威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

每逢想起馬威﹐便聯想到﹕“沒娘的小孩子﹗”看見馬威瘦了一點﹐他以為是不愛吃英國飯的緣故。

看見馬威皺著眉﹐他以為是小孩子心裡不合適。

他始終沒想到馬威是二十多的小伙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會和──馬老先生想不起相當的字眼﹐來表示這種男女的關係﹔想了半天﹐到底還是用了個老話兒﹕“想不到這麼年青就‘鬧媳婦’﹗”他不忍的責備馬威﹐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沒有娘﹗沒有那樣的狠心去說他﹗他又不好不說點什麼﹐做父親的看見兒子在個大姑娘床上哭﹐不體面﹐下賤﹐沒出息﹗可是﹐說兒子一頓吧﹖自己也有錯處﹐為什麼始終看兒子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子﹗不知道年頭兒變了﹐小孩子們都是胎裡壞嗎﹗為什麼不事先防備﹗還算好﹗他和瑪力﹐還沒鬧出什麼笑話來﹗這要是……她是個外國姑娘﹐可怎麼好﹗自己呢﹐也有時候愛溫都寡婦的小紅鼻子﹔可是那隻是一時的發狂﹐誰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婦﹐對得起誰﹗小孩子﹐想不到這麼遠﹗……老馬看了小馬一眼﹐慢慢的往樓上走。

  馬威跟著出來﹐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鐵床。

忽然又進去了﹐把床單子……自己的淚痕還濕著──輕輕舒展了一回。

低著頭出來﹐把門關好﹐往樓上走。

  “父親﹗”馬威進了書房﹐低聲兒叫﹕“父親﹗”老馬先生答應了一聲﹐差點沒落下淚來。

  馬威站在父親的椅子後面﹐慢慢的說﹕“父親﹗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沒關係﹗前些日子……我瘋了﹗……瘋了﹗現在好了﹗我上她屋裡去﹐為是……表示我最後的決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們﹐沒有外國人看得□□□□□□□□□□□□們應該打起精神做咱們的事﹗以前的事……我瘋了﹗李子榮要走﹐咱們也攔不住他﹐以後的事﹐全看咱們的了﹗他允許幫咱們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話一定是真的﹗我前兩天得罪了他﹐我沒心得罪他﹐可是﹐我……瘋了﹗他一點沒介意﹐他真是個好人﹗父親﹗我對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榮那樣的一個兒子﹐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萬幸﹐我沒李子榮那樣的個兒子﹗”馬老先生搖著頭一笑。

  “父親﹗你答應我﹐咱們一塊兒好好的幹﹗咱們得省著點花錢﹗咱們得早起晚睡打著精神幹﹗咱們得聽李子榮的話﹗我去找他﹐問他找著事沒有。

他已經找著事呢﹐無法﹐只好叫他走。

他還沒找著事呢﹐咱們留著他﹗是這樣辦不是﹐父親﹖”“好﹐好﹐好﹗”馬老先生點著頭說﹐並沒看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著心鬧──什麼事都好辦﹗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兒﹐你母親死得早﹗我就指著你啦﹐你說什麼是什麼﹗你去跟李夥計商議﹐他要是說把房子拆了﹐咱登時就拆﹗去把他找來﹐一塊來吃中國飯去﹐我在狀元樓等你們。

你去吧﹐給你這一鎊錢。

”老馬先生﹐把一鎊錢的票子掖在馬威的口袋裡。

  …………   馬威這幾天的心裡像一鍋滾開花的粥﹕愛情﹐孝道﹐交情﹐事業﹐讀書﹐全交互衝突著﹗感情﹐自尊﹐自恨﹐自憐﹐全彼此矛盾著﹗父親不好﹐到底是父親﹗李子榮太直爽﹐可是一百成的好人﹗幫助父親做事﹐還有工夫唸書嗎﹖低著頭唸書﹐事業交給誰管 呢﹖除此以外﹐還有個她﹗她老在眼前﹐心上﹐夢裡﹐出沒無常。

總想忘了她﹐可是那裡忘得下﹗什麼事都容易擺脫﹐只有愛情﹐只有愛情是在心根上下種發芽的﹗她不愛我﹐誰管她愛不愛呢﹗她的笑﹐她的說話﹐她的舉動﹐全是叫心裡的情芽生長的甘露﹔她在那兒﹐你便迷惑顛倒﹔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不想她﹐忘了她﹐只有鐵心人能辦到﹗馬威的心不是鐵石﹐她的白胳臂一顫動﹐他的心也就跟著顫動﹗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愛她﹐因為她不理咱﹔不敢恨她﹐因為她是為叫人愛而生下來的﹗……不敢這麼著﹐不願意那麼著﹐自己的身分在那兒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點火氣﹐自尊的心﹗為什麼跟著她後邊求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看重了些﹗為什麼不幫助父親作事﹗為什麼不學李子榮﹗……完了﹗我把眼淚洒在你的被子上﹐我求神明保護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盼望你將來得個好丈夫﹐快活一輩子﹗這是……父親進來了﹗……有點恨父親﹗可是父親沒說什麼﹐我得幫助他﹐我得明告訴他﹗告訴了父親﹐心裡去了一塊病。

去找李子榮﹐也照樣告訴他。

  “老李﹗”馬威進了鋪子就叫﹕“老李﹗完了﹗”“什麼完了﹖”李子榮問。

  “過去的是歷史了﹐以後我要自己管著我的命運了﹗”“來﹐咱們拉拉手﹗老馬﹐你是個好小子﹗來﹐拉手﹗”李子榮拉住馬威的手﹐用力握了握。

  “老李﹐你怎樣﹖是走呀﹐還是幫助我們﹖”   “我已經答應西門爵士﹐去幫助他。

”李子榮說﹕“他現在正寫書﹐一本是他化驗中國磁器的結果﹐一本是說明他所收藏的古物。

我的事是幫助他作這本古物的說明書﹐因為他不大認識中國字。

我只是每天早晨去﹐一點鐘走﹐正合我的適。

”“我們的買賣怎辦呢﹖”馬威問。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現在預備一大批貨﹐到聖誕節前來個大減價。

所有的貨物全號上七扣﹐然後是照顧主兒就送一本彩印的小說明書。

我去給你們辦這個印刷的事﹐你們給我出點車錢就行。

《亞細亞雜誌》和東方學院的《季刊》全登上三個月的廣告。

至於辦貨物呢﹐叫你父親先請王明川吃頓中國飯﹐然後我和老王去說﹐叫他給你們辦貨﹐他是你伯父的老朋友﹐他自己又開古玩鋪﹐又專辦入口貨的事情。

交給他五百鎊錢辦貨﹐貨辦來以後﹐就照著我的辦法來一下。

這一下子要是成功﹐你們的事業就算站住了。

就是失敗──大概不會吧﹗你看怎樣﹖你得天天下午在這裡﹐早晚去唸書﹔專指馬老先生一個人不成﹗貨到了之後我來幫助你們分類定價碼﹐可是你們得管我午飯﹐怎樣﹖”   “老李﹐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啦﹗我們的失敗與成功﹐就看此一舉啦﹗老李﹐父親在狀元樓等你吃飯呢﹐你去不去﹖”“不﹗謝謝﹗還是那句話﹐吃一回就想吃第二回﹐太貴﹐吃不起﹗我說老馬﹐你應當上鄉下歇一個禮拜去﹐散逛散逛。

好在我還在這兒幾天﹐你正好走。

”   “上那兒好呢﹖”馬威問。

  “地方多了﹐上車站去要份旅行指南來﹐挑個地方去住一個禮拜﹐對身體有益﹗老馬﹗好﹐你去吃飯吧﹐替我謝謝馬老先生﹗多吃點呀﹗”李子榮笑起來了。

  馬威一個人出來﹐李子榮還在那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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