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古牧地雙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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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我們的家在伊犁河的右岸,曾經是由綠蔭圍起的溢滿笑聲和飯菜香味的小家小戶。

如今這裡一天天變得喧囂,高樓拔地而起,車流日漸擁堵。

我的父母不願意住樓房又不得不住進去,他們依戀住平房時鄰居們之間的歡笑和信賴,追憶城區過去的樣子:隨意走進任何一條巷子,一排排民居首尾相接,綠蔭巷道里,白牆和藍色門窗形成鮮明的對比,透過半掩的木門,院子裡是另一番世界。

屋頂上的雕檐雖已褪色但難掩它如初的精緻,庭院繁花盛開、果木繁茂,素簡的小院盛滿了天長地久的故事。

他們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無限感傷和失落。

孩子長大成人就另立門戶了,家,一不小心就變成一個沒有人氣、只有期盼的地方。

那些年,我和弟弟的孩子都出生不久,正巧都處在夫妻工作兩地的局面。

我的父母不得不過起了游移的生活幫我們照看孩子。

他們鎖上家門,把鑰匙交給鄰居,拎著一個大大的背包,遊走於兩個孩子之間。

那個背包,在兩三年里,就是一個流動的家,在不同的省市,在我的家和弟弟的家之間游移,包里除了他們換洗的衣服,常備的藥品,還有母親給父親沒有織完的毛衣、奶瓶子、小玩具。

父母到了弟弟所在的城市,給我打電話報平安,我接到電話習慣性的第一句話是還順利吧,第二句話是你們啥時候回來。

還有一年,父親跟著我,母親跟著弟弟,最受累的就是電話了,先是父親和母親說話,接下來我和弟弟扯點閒話,最後是兩個小傢伙通話,那邊的孩子要爺爺過去,這邊的孩子叫姥姥回來,總以一個孩子撅嘴生氣掛了電話告終。

我們商量了好幾種辦法,怎樣搭配都不理想,為難了三代人。

後來,我在某個城市的書店裡翻到一本書,是韓國詩人徐世旭的散文集《城主與草葉》,其中有篇《移動的故鄉》,只了一眼便瞬間被打動了。

詩人寫自己年邁的母親晚年在兒女之間流動生活時,只帶著一隻塑膠手袋,文章這樣寫道:「裡面有一兩套外衣、內衣,還有我買給她的強胃散藥瓶、茄子、蘋果、破碎的餅乾、口香糖,另一角有用破爛的手巾包著的梳子和小鏡子……」最讓人心顫的是最後一句:「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是有故鄉的,而我的故鄉被濃霧遮掩,隨著母親所在而移動著,又隨著母親那憔悴的塑膠手袋搬來搬去」。

是的,移動的故鄉!除了詩人,還有誰能這樣貼人心腑地比喻如此母性的背包呢?我當即買下這本書,一直放在枕邊。

後來,我把這本書送給了弟弟。

當然,孩子送進幼兒園,我的父母也結束了這樣游移的生活,我們不能自私地打著所謂孝心的幌子而將他們連根拔起。

女兒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和父母同住過短暫的半年,那半年裡沒有為父母做過什麼貢獻還惹了事端。

父親出去買牛奶了,母親正在做晚飯,剛把油倒鍋里準備炒菜,客廳里電話響了,她沒有關火就出來接電話。

怕油鍋起火,母親跑得急了,腳下一滑,手腕杵到地磚上骨折了。

母親疼得一夜未眠,我也懊惱得一夜未合眼。

那個該死的惹禍的電話是我打的,我是告知她有應酬不回去吃飯的。

我和父親從醫院裡接回做完手術的母親,我愧疚得好幾天都不敢抬眼正視他們。

這次事故也把我從混沌中驚醒,我一直覺得自己的父母還沒老,而且我是有充足理由的。

理由之一是從上小學的時候起,我的父母就比我見過的同學的父母都年輕,當然我的大多數同學們上面都有哥哥姐姐,而我是老大,我的父母明顯年輕得多,這讓我開家長會很有面子。

理由之二是我的父母很少給孩子添麻煩,小病小恙自己吃點藥對付了,能處理的事都是自己處理,所以,我也沒感覺到他們老了。

看著母親打著石膏躺在床上,每一道皺紋都有著痛苦的走向,我才真正覺得歲月殘酷,她的頭髮都白了一半了,她是真的老了!我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母親的斷腕如同一記看不見的耳光把我從夢中打醒。

我屬於不善於表達情感的那種人,善於做事而拙於表述,好像剛要張嘴說什麼,內心的矛盾已將要表達的內容抵消一空。

打小母親就說我嘴太緊,不甜。

我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撒嬌,心裡對父母的愛,表現出來也很平淡和隨意,當面也說不出來對他們關心的話語,對父母的節儉和關切甚至還不耐煩。

我不喜歡和父母在一起談心,不喜歡有事和他們商量,不喜歡過多干涉他們的生活,更不喜歡他們問東問西。

父母脾氣越來越執拗,有時候想法趨向幼稚還理直氣壯。

這些年父母的生活都是我在跟前照應,可是我說話奪理做事強勢,這令他們欣慰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壓力。

我承認我的耐心不夠。

當我正視父母步入老年的時候,心裡還是很酸楚的。

我和朋友交流時一致看法是「老了真可憐,真沒意思」。

問題是誰都會老,我們也會有那麼一天,儘管我和身邊人無數次討論過老年後會怎麼樣,但是,那時候的事,又豈能是由我主宰的呢。

母親這次受傷,給了我反省自己的機會,我悄悄站在她的床前,安靜地看著她,我能感覺到自己頭上的血液經過心臟的聲音,聽見自己靈魂從未有機會向肉體傾訴的聲音。

這血液首先流淌在父母的身體里,我身上流淌著與她相同的血,基因與生俱來,無法更改。

母親往日的一個同事在街上碰上我,叫住我問,你是誰誰誰的女兒吧?我詫異地點點頭,那人說,你和你媽媽年輕時很像,身材一模一樣,笑的樣子一模一樣,連脖子上的痦子都一模一樣。

兒時居住在一條巷子的大媽看到我的小女,問媽媽,這是誰誰的娃娃嗎?媽媽說是呀。

大媽說,和她媽媽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日子過得真快呀,誰誰都當媽媽了,我們還有不老的嘛。

世上的事,我們或許能夠選擇和主宰自己的生活,甚至決定自己的命運。

唯有遺傳,與我們後來所作的種種努力沒有半點關係,血緣的標籤始終如一。

如今呢,兒子走得很遠、很久,只有一年一度的春節幾天裡,屋子裡燈光閃亮,人聲喧譁,進出雜沓數日,然後又歸於沉寂。

女兒每個周末來呆上半天,一起吃一頓飯,說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就走。

留在裡面的人,體態日漸孱弱,話語日漸遲緩。

屋內愈來愈清靜,牆上時鐘滴答的聲音也停了,父親想換塊電池讓它繼續旋轉,母親制止了他剛踩上凳子的一隻腳,也是,時間對於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

有時候我下班後去超市買些東西送過去,屋裡沒人,他們去散步了,窗台上的海棠花開著,只是在黃昏的光影里看它,怎麼看都覺得淒涼。

不過這依然是一個溫暖的家,幸虧兩個人都健康,還能做伴。

母親總是把玻璃擦得透亮,窗沿上擺滿了花盆,花也開得很旺。

她說窗戶就是一個家通向外界的鏡子,這個家什麼脾性能從窗戶里看得到。

每次家裡來人,她把客人迎到窗台前,一一向人介紹:這是紫薇,這是馬蹄蓮……眼睛裡滿是對植物的憐愛,一如小時候愛撫我們的目光。

陽光好的時候,母親燒好一壺茶,和父親坐在陽台上飲茶,母親做著手上的針線活,父親翻閱報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度過一個漫漫午後。

母親年輕時就愛養花,老院子的葡萄架旁有一片空地,別人家都種菜,她固執地留著比菜地還大的一片用來種花,即使割一把韭菜或者掐幾根蔥也是從花叢里穿行的。

如今,她把陽台經營成了蔥鬱芬芳的小花園,撿起外婆留下的針線盒動作嫻熟地飛針走線,給我女兒縫製的馬甲上,前胸繡著一隻奔跑的小鴨子。

有一天媽媽打電話叫我過去。

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廚房熬果醬,她說煤氣熬出來的果醬就是沒有爐火熬得味道好,還說煤氣太貴了,她用著都心疼。

望著一絲不苟守在灶前操作的媽媽,我的眼前又浮現出清貧的年月里,年輕的她在灶台前忙碌著的樣子,給我們熬果醬,熬糖稀,鐵鍋里滾著骨頭湯,從烤箱裡拿出配方簡單的麵包……如今媽媽老了,卻依然想讓她的孩子在冬天的早餐桌上吃上親手熬制的果醬,回味歲月的味道。

人到中年以後,日子越往深處走,越能在平淡中感受到細微的快樂。

父親年幼喪父家裡很窮。

他說,二十歲之前,他沒有穿過新衣服,三十歲之前沒有穿過皮鞋。

現在,我們給他買的新衣服新皮鞋他說到死那天也穿不完。

那是因為他最愛穿的還是布鞋和舊衣衫。

人生就是一條迴旋路,當我們真正理解生活時,以另一種形式回到最初時,大都到了生命的晚年, 我們都像父母一樣,安靜地成為坐在陽光中的茶客。

編輯:丁丁

作者:張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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