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三是一個很深情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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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三歲了。
四個月前,她被門夾住手,那個黑紫的指甲今天徹底好了。
我親吻她的小手,想起第一次給她剪指甲,她只有十幾天大,正午的陽光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我看著她,並不覺得這是個人類。
我一直在想:這一坨小肉肉是活的,我從前沒見過啊,我到底愛不愛她呢?
這很奇怪吧。
幾乎所有人都跟我說:母愛是天生的,你看見孩子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有多愛她了。
並不是這樣。
懷孕是一個大壞事,生孩子是更大的一個壞事。
我當然不是說孩子不好,孩子的確是上天的禮物,但你也知道上天有多麼斤斤計較,所有珍貴的禮物都暗中標好了價碼。
也許是因為和男人比起來,女人更能吃苦,所以懷孕和生孩子這麼艱難的事情要女人來完成。
如果大雨將至,就戴好帽子。
如果壞事註定要來,那就盡力站直,直到它過去。
不然還能怎樣呢?生孩子是我自己選的,但身體和心理上要承受這麼多痛苦,我一點兒也不想要。
歡喜出生之後,護士把她貼在我臉上,她又熱又柔軟,我一下子就哭了,不是因為感受到了母愛,我在想:這下終於到頭了,實在太難熬了。
歡喜不到一歲,我去北京開聲優課。
朋友問我想她嗎?我閉了一下眼睛,說不怎麼想。
承認這個有點尷尬,實際上我不熟悉那些具備強大母性的女人,也許我們並不是一夥兒的。
在某些方面我並不笨,比如我知道愛一個人是怎樣的,我愛看他穿白襯衫,當他走過來,我的心怦怦跳。
我也知道愛一件事是怎樣的,即便又窮又飢餓,被整個小鎮上的人嘲諷、丟石頭,得不到女人的愛,凡高還是沒有放棄繪畫。
可是一個媽媽的愛是怎樣的呢?我並不是天生就會,我自己的媽媽,她從未說過。
有一年參加詩人海子的紀念活動,海子的老母親來了,她輕聲問兒子的朋友,說:海子活著的時候,有沒有過性?
那個朋友點點頭。
老母親忽然笑了,眼淚順著她蒼蒼的臉頰流下來。
我走出來,用圍巾蒙著眼睛,哭得難以克制。
是在做了媽媽之後,我才理解了情感的堅強和脆弱。
和那些天生強大的人不同,我是慢慢長成一個母親的。
歡喜五個多月的時候,我和女友下午茶,看見新烤出來的麵包,上面有奇妙的裂紋,忽然想到她笑起來的樣子。
歡喜會翻身了,從床上摔下來,阿姨抱著她哭,我什麼也沒說。
我做了一個小手術,第二天歡喜發燒,半夜我穿好衣服坐在床上,心想燒到四十度就送她上醫院,還好並沒有,早晨她醒來,說媽媽,寶寶好了。
我抱緊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2018年上海落了一場大雪,這是歡喜此生第一次看見雪。
我從外地趕回來,再晚一天,飛機就要取消了。
我想起地震那年,整個城市都空了,一個男人開了輛吉普車,跑了一千多里路來找我,他說我要在你身邊。
現在輪到我了,因為歡喜,我成了一個大雪紛飛的歸人。
我跟人說,三是個很深情的數字。
我發生了好多變化。
有一年冬天,姬十三問了我一個問題,說你今年最大的變化是什麼?我想了想,說沒那麼怕死了。
他說你怎麼做到的?我還是很怕。
當時我沒有孩子,也不在父母身邊。
像真正的年輕人那樣,想著萬一活不長,得了什麼絕症,一定不要治療,拿著錢去揮霍,去沙漠裡放風箏,談戀愛談到死,或者站在帝國大廈最高一層,給金城武打電話,說你再不來看我我就跳下去。
那是很爽吧。
因為人類總會受限於自己的懦弱。
是不是只有死到臨頭了,才會無所畏懼地燃燒一下,去完成自己真正的心愿?
你們這些人類,一面懷著無盡的雄心,一面忍受著平庸的生活,這真的讓我很瞧不上。
最近有部電影,《馬戲之王》。
男主角問:如果能夠夢想成真,任何事,那會是什麼?
也許是一個能看見前所未有事物的地方,也許是讓某個人起死回生,也許是擁有某種激動人心的能力……
但世事流轉,情不可料。
我只是給自己生了個孩子。
歡喜出生的那年冬天,姬十三來上海看她,又問我有什麼變化?我說:從前我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現在我竭盡全力,一路折騰,無非是活成了一個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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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是一個很喪的故事嗎?
並不。
最大的變化就是:從前我一直很焦慮,介意我該在別人眼裡活成什麼樣子?現在我有能力組合自己:一個不做事會死的人,一個看起來很不錯的女人,一個幼小孩童的母親,這些身份在我的身體里和平共處,每一個都很純粹。
晚上和歡喜一起看書,她忽然說:我就是不想長大。
為什麼?我完全不能理解,每個小屁孩都把腳塞進爸爸的鞋子裡,模仿媽媽的語氣,還提出擁有自己的錢包和卡,要到真正長大以後,她們才會後悔這件事。
歡喜抱住我的脖子,她說媽媽,我永遠永遠不要和你分開,比永遠還遠。
她嘟起嘴,親我的臉。
我好半天沒說話。
心裡想:我不能老啊,我不能死啊,我不能不好看啊,因為我要等到你不怕長大的那一天。
現在看來,我的確很像個媽媽了。
如果你還來問我為什麼要生一個孩子?我會說:只有這件事能讓你體驗到,一個人可以付出深愛到什麼程度,以及一個人可以成長到什麼高度。
是這樣,媽媽生下一個孩子,陪伴她,直到有一天她離開,有了自己的孩子,當媽媽不在的時候,她還會好好活下去。
這是人類的偉大之處,就像我的媽媽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