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孩子說了算，愛在嘀聲中聽得見

我去錄了個節目。

一檔奇葩說風格的親子節目，叫《孩子說了算》。

這絕對是個意外。

意外在哪裡呢？

我做大人已經很多年。

大人都有個特點，叫做長大了就不記得自己做過小孩子。

我喜歡做大人，因為我不記得做小孩子有什麼好，我只知道做大人的好處。

現在我是一個大人，我要做的事，要愛的人，要穿的衣服，都是我自己能夠決定、能夠負責的，未來這條路清楚無二，展現在我面前。

後來一切都被改變了。

因為我生了個女兒，她叫歡喜。

好多人說：生孩子會讓女人感到完整。

根本不是這樣！女人決不會因為升級成一個媽媽就完整了，還有少數女人，她們的使命根本不是為了完整，只是為了不同。

在沒有做媽媽的時候，別人都說小孩子可愛，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讓我下定決心生個孩子，恰恰是因為人生太完整了，像個封閉的圓，我看得見自己二十年後什麼樣，八十歲怎麼生活，看得見我愛的人越來越少了，甚至連要不要繼續活下去，都成了不需要對誰負責的事情。

看東野圭吾的書，他寫：我們就好像流星，沒有目標地划過天際，不知道在哪裡燃盡生命。

但是啊，我們三人緊緊相連，無論何時都互相羈絆著。

所以，不需要害怕。

那是個深夜，我跳起來拉開窗簾，並沒有流星。

我覺得非常孤單，這並不是突然發生的事情，也許，我需要一段新的甜蜜關係，就這樣下了決心。

現在歡喜已經快要三歲了。

我要非常誠實地說：生孩子這件事會讓女人吃盡苦頭。

無論做了多少準備，你根本沒那麼堅強，也沒那麼偉大。

至少我是這樣：每一天都在後悔，每一天都在死撐。

朋友問：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真的非常感謝這些朋友，當她們這麼問的時候，已經給了我極大的安慰，讓我知道一個真正的好朋友是什麼樣的，我也要像她們那樣做，學會更加關心別人。

但任何關心都沒辦法撫慰一個孕婦的心靈。

環顧四周，只有自己，從你決定做媽媽的那一刻起，你要學會承受，學會無助，學會哭過了繼續吃維生素和有機堅果。

是歡喜的到來把一切都變成了新的：一個大人變成了媽媽，一個房子變成了家，所有的事情都亂套了。

但回報也同時降臨：我看著歡喜熟睡，看著她的小手小腳丫，看著她的屎尿屁，都知道我愛她。

就像古代書上那些運氣很好的人，愛一個人，就一直愛到死。

這真是甜蜜極了。

六六從前跟我說過：女人做什麼事情都有可能後悔，但生孩子這件事，你是不會後悔的。

歡喜兩歲多，有一次半夜嘔吐，吐得頭髮上床單上黏糊糊一片，她邊咳嗽邊爬起來說：媽媽，我沒有把你搞髒。

我抱著她輕輕晃動，眼圈紅了，那些嘔吐物真的有點噁心，可我心裡好感謝她。

我曾經那麼驕傲，總想與眾不同。

有了孩子之後，我用盡全力，只是為了做一個正常的媽媽。

和所有媽媽一樣，我的時間都給了歡喜和工作，時間還是不夠用。

為此我大量減少了出差，減少了聚會，減少了錄像。

我甚至說過這樣的話：再也不去錄節目了。

這不是真的。

做了十幾年電視節目，通過一遍一遍訓練，錄節目已經成了我很會幹的手藝活兒。

我媽媽說：你應該多主持節目。

她老了，喜歡在電視上看到我。

可我還是拒絕了很多節目的邀約。

一個熟悉的製片人問我：發生了什麼？他搬了把凳子，在我對面坐下，直勾勾盯著我看。

他是個慷慨的人，看得我幾乎要哭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我只是累了吧。

很多人認為上電視是一件金光閃閃、很有趣的事情。

就像一個魔法，你從那扇門走出來，就一腳走出了平庸生活，咻地一下變成了大明星。

光是這樣想想，心就怦怦跳動起來。

事實上錄節目是個體力活兒。

我知道的是，在錄製節目的現場，我常常餓肚子，穿著高跟鞋等待很久，那些需要反覆錄的話真的有點無聊。

還有，鏡頭是魔鬼，它最擅長把你不滿意的部分放大一百倍。

有一天我洗完澡，用毛巾包好頭髮，歡喜忽然說：媽媽，你像豬一樣的。

啊？我眼前一黑：為什麼！

她尖下巴，黑眼珠很大，她真是我親生的，她說這樣的話讓我很難辦啊。

歡喜說：你像小豬佩奇一樣粉粉的。

頓時，我這顆老心啊，撲通撲通跳了很久。

和小小的時候不一樣，歡喜說：媽媽，我長大了。

十個月前，她喜歡小熊和白白的，現在她喜歡粉色和霸王龍。

她問我企鵝的英文怎麼說？我說penguin。

她很不滿意，說我不是讓你說，是讓你查。

於是我乖乖聽話，打開百度詞典查了一下，她伸出胖指頭，點一下那個小廣播：penguin。

兩天後，我家阿姨也會說英語了：你今天要和penguin睡覺嗎？

我要錄新節目《歡喜識字》。

問她：歡喜，我們來識字好嗎？

她說：好的媽媽。

歡喜，這是什麼字啊？

她說：好的媽媽。

她問我：黃瓜是綠色的，為什麼叫黃瓜？

這真是難住我了。

我說：不知道啊。

她一臉嚴肅：你要說，好的媽媽。

我站在凳子上去拿一本書，歡喜說：我在這裡接著你，你不要怕哦。

晚上她賴在我房間，說媽媽，寶寶總在寶寶房間睡，你一個人多孤單啊。

她教我唱一首小蜘蛛的英文歌，唱了幾十遍，我倆都沒學會，她說：小蜘蛛厲害吧，我們再唱一遍。

有時候我覺得，她以為我是孩子，她是媽媽。

她生下來就是我的孩子，但我生下來就沒做過媽媽。

現在我總算理解了一件事：為母則強，媽媽就是打不死的小強。

在沒有孩子之前，我以為自己是個獨立女性，所以一直跟世界較勁，要美要聰明，不能老不能喪。

有了孩子之後，我更加誠實了，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自己有軟肋。

有一次獨自帶著歡喜飛行，她弄濕了褲子，我實在想不出辦法，問她怎麼辦？她說：脫光溜溜吧。

好的，我聽她的，用一件T恤扎了個褲子給她穿上，還美滋滋地請陌生人給我們拍了個合影。

一個女人的成長就是這樣，不管你從前有多麼成功，一旦做了媽媽，這個新的身份就會推翻你從前的成就。

在《孩子說了算》的現場，我們吵了好多架，大人和大人吵，孩子和孩子吵，大人和孩子吵……吵翻臉的時候，孩子擁有權力，可以把大人嘀下去，淘汰出局。

那一聲嘀，只是很普通、小小的聲音。

但一下子，我的汗就下來了。

我終於想起自己的小時候，曾對父母有那麼多失望和不滿。

而每一個小孩子，都有過一萬次想要換掉爸媽的念頭吧。

這真是我從未想到的事情：愛在嘀聲中聽得見。

果麥出版社出了一本很好看的書，《孩子們的詩》。

有個八歲的小孩子寫：你問我出生前在做什麼？我答：我在天上挑媽媽。

感謝你挑中我。

此生我們是父母子女，絕無退路。

你們是第一次做孩子，我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請多多指教。